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刷刷題
冉氏烹狗記
[清代] 崔述
  縣人冉氏有狗而猛,遇行人輒搏噬之;往往為所傷。傷,則主人躬詣謝罪,出財救療之。如是者數矣。冉氏以是頗患苦狗;然以其猛也,未忍殺,故置之。
  劉位東謂余曰:“余嘗夜歸,去家門里許,群狗狺狺吠,冉氏狗亦迎而吠焉。余以柳枝橫掃之,群狗皆遠立,獨冉氏狗竟前欲相搏;幾傷者數矣。余且斗且行,過冉氏門而東,且數十武,狗乃止。當是時身憊甚,幸狗漸遠,憩道旁良久始去;狗猶望而吠也。既歸,念此良狗也,藉令有仇盜夜往劫之,狗拒門而噬,雖數人能入咫尺地哉!聞冉氏頗患苦此狗,旦若遇之于市,必囑之使勿殺;此狗累千金不可得也。
  “居數曰,冉氏之鄰至。問其狗,曰:‘烹之矣!’驚而詰其故,曰:‘日者冉氏有盜,主人覺之,呼二子起操械,共逐之;盜驚而遁。主人疑狗之不吠也,呼之不應,遍索之無有也。將寢,聞臥床下若有微息者,燭之,則狗也,卷屈蹲伏,不敢少轉側,垂頭閉目,若惟恐人之聞其聲息者。主人曰:‘嘻,吾向之隱忍而不之殺者為其有倉卒一旦之用也,惡知其搏行人則勇而見盜則怯乎哉!’以是故,遂烹之也。”
  嗟乎,天下之勇于搏人而怯于見賊者,豈獨此狗也哉!今夫市井無賴之徒,平居使氣,暴橫閭里間,或竄名縣胥,或寄身營卒,侮文弱,凌良懦,行于市,人皆遙避之;怒則吸其群,持械圜斫之,一方莫敢誰何,若壯士然。一旦有小劫盜,使之持兵仗入府廨防守,不下百數十人,忽廄馬夜驚,以為賊至,手顫顫,拔刀不能出鞘;幸而出,猶震震相擊有聲;發火器,再四皆不然;聞將出戍地,去賊尚數百里,距家僅一二舍,輒號泣別父母妻子,恐不復相見;其震懼如此,故曰:“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戰。”又奚獨怪于狗而烹之?嘻,過矣!
  雖然,畜貓者欲其捕鼠也,畜狗者欲其防盜也,茍其職之不舉,斯固無所用矣;況益之以噬人,庸可留乎!石勒欲殺石虎,其母曰:“快牛為犢多能破車,汝小忍之!”其后石氏之宗卒滅于虎。貪牛之快而不顧車之破尚不可,況徒破車而牛實不快乎!然而婦人之仁今古同然。由是言之,冉氏之智過人遠矣。
  人之材,有所長則必有所短;惟君子則不然。鐘毓與參佐射,魏舒常為畫籌;后遇朋人不足,以舒滿數,發無不中,舉坐愕然。俞大猷與人言,恂恂若儒生;及提桴鼓立軍門,勇氣百倍,戰無不克者。若此者固不可多得也。其次,醇謹而不足有為者。其次,跅弛而可以集事者。若但能害人而不足濟事,則狗而已矣!
  雖然,吾又嘗聞某氏有狗竟夜不吠,吠則主人知有盜至;是狗亦有過人者。然則搏噬行人而不御賊,雖在狗亦下焉者矣。
雜劇·昊天塔孟良盜骨
[元代] 朱凱
第一折 (沖末扮楊景領卒子上,詩云)雄鎮三關幾度秋,番兵不敢犯白溝。父兄為國行忠孝,敕賜清風無佞樓。某姓楊名景,字彥明。父親是金刀無敵大總管楊令公,母親佘太君。所生俺弟兄七人,乃是平、定、光、昭、朗、嗣,某居第六。鎮守著這三關,是梁州遂城關,霸州益津關,雄州瓦橋關。某手下有二十四個指揮使。今差孟良巡綽邊境去了,天色將晚,不見回還。小校與我點上一盞燈來。(卒子點燈科)(楊景云)我喚你便來,不喚你休來。(卒子云)理會的。(下)(楊景云)我今日神思恍惚,不知為何?我暫時歇息咱。(做睡科)(正末扮楊令公同外扮楊七郎魂子上,云)老夫楊令公是也。因與北番韓延壽交戰,被他圍在虎口交牙峪,里無糧草,外無救軍。這個是我第七個孩兒楊延嗣,他為搭救我來,被潘仁美攢箭射死。老夫不能得脫,撞李陵碑而亡。被番兵將我尸首焚燒了,把骨殖吊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,每日輪一百個小軍,每人射我三箭,名曰百箭會。老夫疼痛不止,今日在陰司告過,放我出了枉死城中,來到這三關地面,向六郎孩兒根前托一夢咱。(七郎云)父親,想著我蓋世功勛,今日一旦休矣,俺托夢與哥哥去來。(詩云)俺子父全忠不到頭,功勞汗馬一時休。可憐死戰三邊上,不得生封萬戶侯。尸陷虜庭遭箭苦,魂依沙漠和云愁。今宵夢里將冤訴,專告哥哥為報仇。(正末云)孩兒也,俺身喪番城,又遭此殘害,著俺魂魄不寧,好生苦毒,枉做了這一世英雄也呵!(唱) 【仙呂】【點絳唇】傀儡棚中,鼓笛聲送,相搬弄。想著那世事皆空,恰便似一枕南柯夢。(七郎云)只恨那潘仁美這個奸賊,逼的俺父子并喪番地,可憐人也。(正末唱) 【混江龍】盼不到先塋舊垅,黃泉下埋沒殺俺這英雄。(七郎云)父親,俺不能勾青史標名,留芳萬古,空懷著一腔怨氣,何時分解也?(正末唱)空鎖著一腔怨氣做不的萬丈霓虹。本待要漢主臺前把俺形容畫,準知道李陵碑底早是命途窮。怎將那一座兩狼山磣可可生扭做祁連冢,也枉了俺半生無敵,十大的這邊功。 (七郎云)俺父親做了一世的虎將,誰想落于奸賊之手!(正末云)想老夫幼年時,南征北討,東蕩西除,到今日都做了一場春夢也。(唱) 【油葫蘆】可便是困殺南山老大蟲,枉自有爪和牙成甚么用?都做了一齊分付與東風!想著俺雕弓能劈千鈞重,單槍不怕三軍眾。也曾將蕃國攻,也曾將敵陣沖。一任他八方四面干戈動,那一個敢和俺出馬共爭鋒? (七郎云)父親威名如此,兵書有云:一夫拚命,萬夫難敵。假當時不尋自盡,拚命殺出去,或者有個僥幸也不見的。(正末唱) 【天下樂】哎!你說甚么勝敗兵家本不窮,則這兵也波書,我可索是通。(帶云)俺家姓楊,被番兵陷在虎口交牙峪里,這個叫做羊落虎口,正犯了兵家所忌,怎還有活的人也?(唱)奈賊臣把俺來著了羊投虎口嘶斷送,方信道將在謀,不在勇,兀的不橫亡了俺這姜太公。 (云)俺上的這三關來,孩兒休大驚小怪的。(七郎云)父親,俺來到六郎哥哥臥處也,我且弄這銀臺上畫燭咱。(七郎做弄燭科)(楊景云)燈影下一個老年的將軍,一個年小的將軍,邊關上有甚么緊急的勾當,來日到中軍帳前商議,天色晚了,您且回避。(正末云)六郎孩兒,你怎不認的俺哩?(唱) 【后庭花】你聽了我聲音耳不聾,你覷了我容顏眼不矇。(楊景云)這個小將軍是誰?(正末唱)這個是你那佘太君的偏憐子,(楊景云)老將軍,你可是誰?(正末唱)我是你老爹爹楊令公。(楊景云)原來是父親和兄弟!您近前來說話,怕做甚么?(正末云)孩兒也,你靠后些!你是生魂我是死魂,你聽我說與你咱!(楊景云)父親你說,您孩兒是聽咱。(正末云)您父親因與番兵交戰,困住兩狼山虎口交牙峪,里無糧草,外無救軍。不能得出,撞李陵碑身死。您兄弟七郎,打出陣來求救,被潘仁美賊臣,將您兄弟綁在花標樹上,攢箭射死。如今韓延壽將我骨殖,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,每日輪一百個小軍,每人射三箭,名曰百箭會,著我如今疼痛不止,以此特特托夢與你來也。(楊景做悲科,云)父親,您孩兒那里知道這般冤苦?到來日追齋累七,超度父親和兄弟也!(正末唱)早兩下卻相逢,則待將紙錢兒發送。兒也怎不記的俺和番家苦戰攻,被他圍如鐵桶。向前呵糧又窄,褪后呵路不通。只除非會駕風,才出的他兵幾重。想著俺做一世雄,肯投降茍自容?拚的個觸荒碑一命終,至今草斑斑血染紅,一靈兒還怕恐。 (七郎云)哥哥,俺等屈喪番邦,受苦不過。哥哥可憐見,作急選將提兵,搭救我父子的尸首去也。(楊景云)父親,你的骨殖,委實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掛著么?(正末唱) 【青哥兒】哎他將我這尸骸恁般摩弄,因此上向兒行一星星悲控。(楊景云)父親,俺想韓延壽那里兵強馬壯,只可智取,難以力奪。不知三關上二十四個指揮使,還是著那一個和孩兒同去,才得成功也?(正末唱)你若是有心呵可憐見我遍體金槍不耐風,也不須打鳳撈龍,別選元戎。只在軍中,火德天蓬,自有神通。覓跡尋蹤,撒潑行兇,將俺那骨匣兒早拔出虎狼叢,這便當的你香花供。 (楊景云)父親放心,您孩兒到來日,就點本部人馬,親到幽州,與父親、兄弟報仇去也。(正末云)六郎孩兒也,你小心在意者!(作悲科,唱) 【寄生草】俺為甚么淚頻揮,也只要您心暗懂。早遣那嘉山太仆來爭哄,把這宣花巨斧輕輸動,免著俺昊天塔上長酸痛。您若是和番家忘了戴天仇,可不俺望鄉臺枉做下還家夢。 (楊景云)父親,您孩兒怎忘的這冤仇也!(正末唱) 【賺煞尾】兒也你回到圣明朝,備把我這冤情訟。我也不望加官賜寵,只要個一體君臣有始終,早迎還俺那無佞清風。恨匆匆,睡眼朦朧,兒也說甚的猶恐相逢是夢中。囑咐您個楊家業種,須念著子父每情重,休使俺幽魂愁殺這座梵王宮。 (七郎云)俺父子去也,哥哥休推睡里夢里!(同下)(楊景醒科,云)父親、兄弟近前來呀,可怎生都不見了!原來是一夢。父親、兄弟,則被你痛殺我也!適才我那父親、兄弟,夢中說的話,好不苦楚。我待不信來。怎生做這等一個顯夢?我待信來,卻又未知真假。且到天明,與眾將商議則個。(詩云)見父親細說緣由,睡夢中兩淚交流。打聽的果有此事,領雄兵必報冤仇!父親、兄弟,兀的不痛殺我也!(下) 第二折 (外扮岳勝上,詩云)帥鼓銅鑼一兩敲,轅門里外列英豪。三軍報罷平安喏,緊卷旗幡再不搖。某乃花面獸岳勝是也,官封帥府排軍之職,佐于六郎哥哥麾下。不知哥哥今日為著邊關上那些軍情事務?天色黎明,早升營帳,某須索先去伺候咱。(楊景領卒子上,詩云)昨夜分明見父親,休言夢里事非真。我今不報冤仇去,枉做英雄一世人。(岳勝見科,云)哥哥,今日為著甚事,升帳的恁早?(楊景云)兄弟,你卻不知。俺夜來作其一夢,見我父親同七郎兄弟來,在于燈下,揮著眼淚,親勸俺說。元來我父親被番兵困在兩狼山虎口交牙峪,里無糧草,外無救兵,身撞李陵碑而死。其時我七郎兄弟,打出陣來求救,被潘仁美那奸賊,將兄弟綁在花標樹上,攢箭射死。現今韓延壽將俺父親骨殖,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,每日輪一百個小軍兒,每人射三箭,名曰百箭會。幽魂疼痛不過,分付俺親率孟良,快去搭救他。俺想父親受如此般苦楚,待不信來,怎么分分明明,有這等一個顯夢?待要信來,真假未辨。因此早早升帳,請眾兄弟與俺商議,作個行止。(岳勝云)您兄弟理會的。我袖傳一課,此夢不虛。今日時當卓午,家中必然有人寄書信來,便知端的也。(楊景云)似此可怎了?令人門首覷者,看有甚么人來。(丑扮小軍兒上,詩云)肉我吃斤半,酒我吃升半。聽的去廝殺,唬得一身汗。自家是楊家府里一個小軍兒,奉佘太君奶奶的命,著我前去瓦橋關上與六郎元帥寄一封家書去,可早來到門首也,令人報復去,說太君奶奶差一個小軍兒,寄家書來了也。(卒子云)你則在這里,我報復去。(做報科,云)喏!報的元帥得知,有太君奶奶差著一個小軍兒寄書來,在于門首。(楊景云)著他過來。(卒子云)著過去。(小軍兒見科,云)元帥,俺太君奶奶,差我來寄一封書與元帥知道。(楊景做接書跪拆看科,云)嗨!元來是母親的書也。說父親、兄弟,托夢與他,一句句都和我做的夢象相合,有這等異事?小軍兒賞你酒十瓶,羊肉二十斤。與我把定轅門,二十四個指揮使,但是來的,都放過來,則當住孟良一個,休著他過來者!(小軍云)元帥,假似不放他過來,他打我呢!(楊景云)你也打他。(小軍云)假似罵我呢?(楊景云)你也罵他。(小軍云)假似咬我呢?(楊景云)胡說!(岳勝云)哥哥,你不要孟良過來,卻是甚的主意?(楊景云)兄弟,你那里知道!我想孟良是個忄敞強的性兒,你使他去,他可不去,你不使他去,他可要去。某等他來時,我故意的著幾句話惱激他,不怕他不和俺搭救父親去也。(卒子云)我把著這轅門,看有甚么人來?(正末扮孟良上,云)某乃 孟良是也。奉哥哥的將令,使我巡綽邊境去,平安無事。須索回哥哥話走一遭也呵。(唱) 【中呂】【粉蝶兒】這些時無處征伐,我去那界河邊恰才巡罷,我做的一個個活捉生拿。涌彪軀,舒猿臂肝橫膽乍。也不索將武藝盤咱,回頭兒只看咱披掛。 【醉春風】比及你架上掇雕鞍,槽頭牽戰馬。宣花斧鉞手中擔,覷敵軍似耍,耍。萬騎交馳,兩軍相見,咱手里半籌不納。 (正末做見小軍科,云)這廝在這里做甚么?(小軍云)做甚么?在這里捉虱子哩。奉元帥的將令,著我把守轅門,不放人過去。(正末云)我要過去。(卒子攔科,云)不放不放。(孟良怒科,云)你敢道三聲不放我過去么?(小軍云)休說三聲不放,我說一百二十聲不放。(正末做打科)老爺、老爺休打,我放你過云罷。(正末見科,云)哥哥將令,著兄弟巡界河去,平安無事,回哥哥的話來。(楊景云)無甚事,你且回避者。(正末云)小軍兒,元帥著你回避了也。(楊景云)著你回避。(正末云)著誰回避?(楊景云)著你回避。(正末云)著我回避?我不回避,不回避!你就這里殺了我,也不回避!(楊景云)岳家兄弟,你看這廝,他那里知道我心中的事也?(正末唱) 【紅繡鞋】往常時無我處不喜歡說話,今日個見我來低著頭無語嗟呀,有甚的機密事孟良也合知么?(楊景做與岳勝打耳喑科,云)他那里知道?(正末唱)-個將眼角覷,一個將腳尖蹋,好著我半合兒傒幸殺。(楊景云)孟良,我的勾當你試猜咱。(正末云)我猜著波。(楊景云)稱猜著我便用你,你猜不著不用你,且回避。(正末唱) 【石榴花】莫不是大遼軍馬廝蹅踏?我與你火速的便去爭殺。(楊景云)不是。(正末唱)莫不是王樞密搬弄著宋官家?我與你疾忙鞍馬,便赴京華。(楊景云)也不是。(正末唱)莫不是佘太君有人相欺壓?(楊景云)我的母親,誰敢欺負他?(正末云)那廝是不敢也。(唱)則除是趙玄壇威力無加,才敢把虎頭來料須來抹,我與你親自把那賊徒拿。 【斗鵪鶉】哎,那廝須不是布霧的蚩尤,又不是飛天的夜叉。(楊景云)那廝見你手段高強,被他藏了躲了呢?(正末唱)那廝便藏在云中,躲在、躲在地下,我也翻過乾坤若見他。說那廝能變化,我呵喝一喝骨碌碌的海沸山崩,瞅一瞅赤力力的天摧地塌。(楊景云)孟良,你猜了半日,只是猜不著。你回避。(正末云)既是猜不著,我且回避。(正末出門見小軍,云)兀那廝!你來這里做甚么?你快實說。你若不說,劈了你這顆狗頭來,我則一斧!(小軍云)適才元帥賞了我酒十瓶,羊肉二十斤,不爭你劈了我這頭,教我怎么吃?(正末云)快說!你若不說,我就一斧。(小軍云)老爺不要燥暴就把斧頭劈下來,待我說,我說。我是楊家府里小軍兒,奉佘太君奶奶的命,著我寄一封書與元帥。道是夢中看見老令公,說與番兵交戰,不想番兵將老令公困在兩狼山虎口交牙峪,困的里無糧草,外無救軍。有七郎打出陣來求救,不想被潘仁美將七郎綁在花標樹上,攢箭射死。老令公不能得出,撞李陵碑身死。今被韓延壽將老令公尸首燒了,將骨殖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。但是過來過往的人,有箭的射三箭,無箭的打三磚,名曰百藥箭。(正末云)敢是百箭會?(小軍云)你說的是。(正末云)眼見的哥哥召集眾將商量,取那父親骨殖去,是一件緊要的事,故瞞著我來。嗨!哥哥,我們二十四個指揮使,都是一般的兄弟,怎么偏心,只與他們計議,獨獨著我回避?我再過去,白破了哥哥咱。(見楊景科,云)哥哥,我猜著了也。(楊景云)你猜著甚的?(正末云)哥哥,你要搭救爹爹,搶回骨殖去,是么?(楊景云)誰道是俺奶奶來兄弟?既然你知道,他如今把我父親的骨殖,掛在幽州昊天寺塔尖上,我待要替我父親盜取這骨殖去,展轉尋思,并無妙策。如之奈何?(正末云)哥哥,別的都去不得,只有您兄弟去得。(楊景云)兄弟,你若肯去,就是我的重生父母也!(正末云)您兄弟回避!(楊景云)只這一句兒,你就還將我來。兄弟,恁著你是怎么去?你說一遍咱。(正末唱) 【上小樓】恁著我這燒天火把,問甚么經文也那佛法?我大踏步踹入僧房,拿住和尚,揝定袈裟。我氣性差,忿怒發,拖離禪榻,我敢滴溜撲將腦袋兒攛在殿階直下。 【幺篇】胸脯上腳去蹬,面門上手去撾。恁著我這蘸金巨斧,乞抽扢叉,砍他鼻凹。問甚么惡菩薩,狠那吒,金剛答話,我直著釋迦佛也整理不下。(岳勝云)兄弟到那里。小心在意者。(楊景云)兄弟既然要去,你可使甚么兵器,用甚么披掛?(正末唱) 【耍孩兒】則我這慌忙不用別兵甲,輕輕的將衣服來拽扎。覷著他千軍萬馬只做癩蝦蟆,施逞會莽撞拳法。我脊梁邊穩把葫蘆放,頑石上扌蚩扌蚩的將斧刃擦。但撞著無干罷,直殺的他似芟蒲刈葦,截瓠外瓜。(云)排軍,我分付與你兩樁兒勾當。(岳勝云)兄弟,可是那兩樁兒?(正末唱) 【三煞】準擠著迎魂一首幡,安靈的幾朵花,眾兒郎都把那麻衣搭,緊拴將亡父馱喪馬,哥也你牢背著親爺的灰骨匣。孝名兒傳天下,說甚的孟宗哭筍。袁孝拖笆。 (楊景云)兄弟也,咱到那幽州昊天寺,他那里有五百眾上堂僧,出來的一個個都會輪槍弄棒,三門關的鐵桶相似。怎生能勾開也?(正末云)哥哥,恁著你兄弟,不怕他不開。(唱) 【二煞】門環用手搖,門傒使腳蹅。則為那老令公骨殖浮屠掛。石攢來的柱礎和泥掇,銅鑄下的幡桿就地拔。那愁他四天王緊向山門把,我呵顯出些扶碑的手段,舉鼎的村沙。 (楊景云)兄弟,父親的骨殖,在那幽州昊天寺塔尖兒上,怎生能勾下來?(正末云)哥哥,你放心者。(唱) 【煞尾】火輪左手拿,管心右手掐。我搖一搖撼兩撼廝瑯瑯震動琉璃瓦,兀良我與你直推倒了這一座玲瓏舍利塔。(下) (楊景云)孟良去了也。兄弟,你與我鎮守著三關。則今日接應孟良,取我父親的骨殖走一遭去。(詩云)岳排軍緊守營盤,孟火星誰敢當攔?眾頭領休離信地,楊六郎暗下三關。(同下) 第三折 (丑扮和尚上,詩云)我做和尚無塵垢,一生不會念經咒。聽的看經便頭疼,常在山下吃狗肉。小僧是這幽州昊天寺一個小和尚。有楊令公的骨殖在塔尖上掛著,每日輪一百個小軍兒,每人射三箭,名曰百箭會。到晚夕取將下來,鎖在這里面,則怕有人偷了去。天色晚了也,關上這三門者。(正末同楊景上,云)好大火也!兄弟也,咱走動些,走動些!(正末云)哥哥,咱和你走、走、走。(唱) 【正宮】【端正好】只一道火光飛,早四野煙云布,都出在我背上的這葫蘆。火龍萬隊空中舞,明朗朗正照著那幽州路。 【滾繡球】燒的來無處居,滿城中都痛哭,似伴著老令公灰骨,且休題官法如爐,也不索祭風臺,也不索狼煙舉,抵多少六丁神發怒,我則見通紅了半壁天衢。恰便似漢張良燒斷了連云棧,李老君推番煉藥爐,這火也從無。 (楊景云)兄弟,可早來到這寺門首也,我是喚門咱。和尚開門來!(和尚云)不開門,不開門!(楊景云)你因何不開門?(和尚云)有布施便開門,沒布施不開門。(正末唱) 【倘秀才】端的是好熱鬧也禪房寺宇,了得也山僧施主,可不道四大人天火最毒,只我個善知識,沒貪圖,待布施與你一千枝蠟燭。 (楊景云)和尚,我布施與你一千枝蠟燭。(和尚云)且慢者。一千枝蠟燭,一分銀子一對,也該好些銀子。我開開這門,放他入來。(做開門科)(正末入門做揪住和尚科,云)和尚!楊令公的骨殖在那里?(和尚云)小僧不知道(正末云)你怎生不知道?你說也!不說,我則一斧砍下你這頭來。(和尚做看葫蘆科,云)哦,可知你動不動的就要砍頭,眼見的背上掛著那一個和尚的頭哩。(正末云)你快說來,略遲些我砍下來也!(和尚云)你休砍我,等我說罷!楊令公骨殖,日間掛在塔尖上,教一百個小軍兒,每人射他三箭。到晚間取將下來,裝在一個小小匣兒,收藏方丈里面。專怕有賊來偷了去,做牌兒骰子兒耍子。兀那方丈中卓上的小匣兒,這不是楊令公的骨殖?(楊景云)莫不是假的么?(和尚云)你道假的?是狗骨頭那!這骨殖都有件數,每件件有郎主朱筆記認的字跡在上。那一個敢假得?(楊景哭科,云)父親,兀的不痛殺我也!(正末云)雖然有了骨殖,不知全也不全?待我再問他。和尚,這骨殖全也不全?(和尚云)我元說這骨殖是有件數的。我一件件數與你聽者。(唱) 【滾繡球】你為甚的來便幺呼,只那楊令公骨殖兒有件數數,試聽俺從頭兒說與。這便是太陽骨八片頭顱,這便是胸膛骨無腸肚,這便是肩幫骨有皮膚,這便是膝蓋骨帶腿脡全付,這便是脊梁骨和協肋連屬。俺這里明明白白都交點,您那里件件樁樁親接取,便可也留下紙領狀無虛。 (正末云)你看這廝,且吃我一斧者。(和尚云)哎喲!(詩云)你頭里叫門只不開,聽的蠟燭放進來,骨殖樁樁都付與,又要砍我頭來忒不該。(下)(正末云)哥哥,您收了這骨殖也。再放一把火,燒了這寺!哥哥,走、走、走。(唱) 【倘秀才】不甫能撞開了天關地戶,跳出這龍潭虎窟。(云)哥哥小心者。(楊景云)兄弟也,走便走,你這般叫怎么。(正末唱)我則怕孟火星今番惹下火燭,疾快的,驟龍駒,緊走些兒路途。 【滾繡球】人奔似室火豬,馬竄如尾火虎,哥也猛回頭定睛兒偷覷,咱兩個可正是凌煙閣上的人物。知道是和尚在缽盂在,知道是他受苦也俺受苦?這一場拚著不做,抵多少諸葛也那周瑜。暢好是焰騰騰博望燒屯計,不刺刺鏖兵赤壁圖,不枉了費盡我工夫。 (云)哥哥,你將著父親的骨殖,先上三關去,我在后面走著。倘有追兵來時,等我好敵住他。(楊景悲科,云)兄弟,想我父親做了一世的虎將,這把骨殖,也還受了恁般苦楚,怎教我不痛殺了也,父親也!(正末云)哥哥,走便走,你這般叫怎么?(楊景云)兄弟,我這一句兒,你也要還我哩。(正末唱) 【煞尾】你牢背著一匣兒骨殖疾歸去,休繞著這千里關山放聲哭。(楊景云)呀,后面喊聲起,敢是追兵來了也!(正末云)哥哥你先走,等我敵住他。(唱)猛聽的城邊喊聲舉,早卷起足律律一陣黑塵土。多敢是韓延壽那廝緊追逐,惱了咱嘉州孟太仆。生咬定牙關自當住,那怕有十面軍兵暗埋伏。且和他戰個九千合來決勝負,也不是我殺人心忒狠毒,管教他便人亡馬倒都做血糊突。若放了他一個兒抹的著回家路,哎,兀的不屈沉殺俺宣花也這柄蘸金斧。(下) (楊景云)孟良兄弟,當住追兵去了也,俺將父親的骨殖背著直至三關上去來。(詩云)父親為國建功勛,誰知一命陷番國。今朝取得戶骸去,速下三關報母親。(下) 第四折 (外扮長老上,詩云)積水養魚終不釣,深山放鹿愿長生。掃地恐傷螻蟻命,為惜飛蛾紗罩燈。貧僧乃五臺山興國寺長老是也。我這寺里有五百眾上堂僧,內有一個和尚姓楊。此人十八般武藝,無有不拈,無有不會,每日在后山打大蟲耍子。今日無甚事,天色將晚也,且掩上三門者。(楊景上,云)某楊景,直到幽州,盜了父親的骨殖,留兄弟孟良在后,當住追兵去了。我一人一騎,往五臺山經過。天色已晚,難以前去,只得在寺中覓一宵宿。來到這三門首,我下的馬來,推開三門,兀那和尚!有甚么干凈的僧房,收拾一間,與我宿一夜,天明要早行也。(長老云)客官,這一間僧房可干凈?(楊景云)我放下這骨殖咱。(長老云)敢問客官從那里來?(楊景云)我來處來。(長老云)你如今那里去?(楊景云)我去處去。(長老云)那里是你家鄉?(楊景云)我沒家鄉。(長老云)你姓甚名誰?(楊景云)我沒名姓。(長老云)兀那客官,怎這等硬頭硬腦的?老僧不打緊,我有一個徒弟,他若來時,怎肯和你干罷也!(楊景云)他來時便敢怎的我?你自回避。父親也,兀的不痛殺我也!(正末扮楊和尚上,云)灑家這醉了也。(唱) 【雙調】【新水令】歸來余醉未曾醒,但觸著我這禿爺爺沒些干凈。(做聽科,云)哦,恰像似有人哭哩。(唱)那哭的莫不是山中老樹怪,潭底毒龍精?敢便待顯圣通靈,只俺個道高的鬼神敬。 (楊景作哭科,云)父親也,兀的不痛殺我也!(正末云)兀的不在那里哭哩?(唱) 【駐馬聽】那里每噎噎哽哽,攪亂俺這無是無非窗下僧。(楊景云)父親也,痛殺我也!(正末唱)越哭的孤孤另另,莫不是著槍著箭的敗殘兵?我靠三門倚定壁兒聽,從雙肩手抵著牙兒定。似這等沸騰騰,可甚么綠陰滿地禪房靜? (正末見長老科)(長老云)徒弟,你來了也。適才靠晚間,有個客官,一人一騎,來到俺寺中借宿。我問他,他不肯說實話,他如今在這房里,你去問他咱。(正末云)師父,你回方丈中歇息,我自問他去。(長老云)正是閉門不管窗前月,一任梅花自主張。(下)(正末見科,云)官客問訊!(楊景云)好一個莽和尚也。(正末云)客宮,恰才煩惱的是你來?(楊景云)是我來。(正末云)你為甚么這等煩惱?(楊景云)和尚,我心中有事。(正末云)我試猜你這煩惱咱。(楊景云)和尚,你是猜我這煩惱咱。(正末唱) 【步步嬌】只你個負屈含冤的也合通名姓,莫不是遠探你那爹娘的病?(楊景云)不是。(正末唱)莫不是你犯下些違條罪不輕?(楊景云)我有甚么罪犯?(正末唱)莫不是打擔推車撞著賊兵?(楊景云)便有賊兵呵,量他到的那里?(正末唱)我連問道你兩三聲,怎沒半句兒將咱來答應? (云)兀那客官!我問著你,不肯說老實話,俺這里人利害也。(楊景云)你這里人利害便怎么?(正末唱) 【雁兒落】俺這里便罵了人也誰敢應?(楊景云)敢打人么?(正末唱)俺這里便打了人也無爭競。(楊景云)敢劫人么?(正末唱)俺這里便劫了人也沒罪名。(楊景云)敢殺了么?(正末唱)俺這里便殺了人也不償命。 (楊景云)你說便這等說,我是不信。(正末云)你不信時試聞咱。(唱) 【水仙子】現如今火燒人肉噴鼻腥,(楊景云)哎,好和尚,可不道為惜飛蛾紗罩燈哩!(正末唱)俺幾曾道為惜飛蛾紗罩燈?(做合手科,云)阿彌陀佛!世間萬物,不死不生。(唱)若不殺生呵,有甚么輪回證?這便是咱念阿彌超度的經。(楊景云)想你也不是個從幼兒出家的。(正末唱)對客官細說分明,我也曾殺的番軍怕,幾曾有個信士請,直到中年才落發為僧。(楊景云)兀那和尚!我也不瞞你,我是大宋國的人。(正末云)客官,你既是大宋國人,曾認的那一家人家么?(楊景云)是誰家?(正末云)他家里有個使金刀的。(唱) 【雁兒落】他叫做楊令公手段能,(楊景驚科,云)他怎么知道俺父親哩?兀那和尚!那楊令公有幾個孩兒?(正末唱)他有那七個孩兒都也心腸硬。(楊景云)他母親是誰?(正末唱)他母親是佘太君,敕賜的清風樓無邪佞。 (楊景云)他弟兄每可都有哩。(正末唱) 【得勝令】呀!他兄弟每多死少波生。(楊景云)你敢是他家里人么?(正末唱)只我在這五臺呵又為僧(楊景云)哦,你元來是楊五郎!你兄弟還有那個在么?(正末唱)有楊六使在三關上,(楊景云)你可認的他哩?(正末云)他是我的兄弟,怎不認的?(唱)和俺一爺娘親弟兄。(楊景云)哥哥,你今日怎就不認得我楊景也?(正末做認科)(唱)休驚,這會合真僥幸!(云)兄弟,聞的你鎮守瓦橋關上,怎到得這里?(楊景云)哥哥,您兄弟到幽州昊天寺,取俺父親的骨殖來了也。(正末做悲科)(唱)傷也么情,枉把這幽魂陷虜城。(凈扮韓延壽上,詩云)我做將軍快敵頭,不吃干糧則吃肉。你道是敢戰官軍沙塞子,怎知我是畏刀避箭韓延壽。某韓延壽是也。叵寸奈楊六兒無禮,將他令公骨殖,偷盜去了。我領著番兵,連夜追趕。原來楊六兒將著骨殖,前面先去,留下孟良,在后當住。我如今別著大兵,與孟良廝殺,自己挑選了這五千精兵,抄上前來,明明望見楊六兒,走到五臺山下,怎么就不見了?一定躲在這寺里!大小番兵,圍了這寺者。兀那寺里和尚,快獻出楊六兒來!若不獻出來,休想滿寺和尚,一個得活!(做吶喊打門科)(楊景云)哥哥,兀的不是番兵來了也?(正末云)兄弟不要慌,我出去與他打話。我開了這三門。(做見科)(韓延壽云)兀那和尚!您這寺里有楊六兒么?獻將出來便罷。若不獻出來呵,將你滿寺和尚的頭,都似西瓜切將下來,一個也不留還你。(正末云)兀那將軍!果然有個楊六兒,被我先拿住了,綁縛在這寺里。俺出家的人,是慈悲為本,方便為門,休把這許多槍刀,嚇殺了俺老師父。您去了兵器,下了馬,我拿楊六兒與你去請功受賞,好不自在哩。(韓延壽云)我依著你,就去了這刀槍,脫了這鎧甲,我下了這馬。和尚,楊六兒在那里?快獻出來。(正末云)將軍,你忙怎的?且跟將我入這三門來,且關上這門。(韓延壽云)你為甚么關上門?(正末云)我是小心的,還怕走了楊六兒?(韓延壽云)楊六兒走不出,我也走不去。關的是,關的是!(正末做打凈科,云)量你這廝走到那里去?(韓延壽云)呀,這和尚不老實,你只好關門殺屎棋,怎么也要打我?(正末唱) 【川撥棹】這廝待放懞掙,早撥起咱無明火不鄧鄧。損壞眾生,撲殺蒼蠅,準待要鵲巢灌頂,來、來、來,俺與你打幾合斗輸贏。 (韓延壽云)這和尚倒來撒的,那三門又關了。我可往那里出去。(正末唱) 【七弟兄】把這廝帶鞋可搭的揝定,先摔你個滿天星。休怪俺出家人沒的這慈悲性,怒轟轟惡向膽邊生,兀良只要你償還那令公爹爹命。 (正末做跌打科,云)打死這廝,才雪的我恨也!(唱) 【梅花酒】呀,打的他就地挺,誰著你惱了天丁?也不用天兵,就待劈碎你這天靈。磕擦的怪眼睜,掿雙拳打不停,颼颼的雨點傾,直打的應心疼。非是咱不修行,見仇人分外明。若不打死您潑殘生,這冤恨幾時平!(韓延壽云)好打,好打!你且說個名姓與我知道,敢這等無禮!(正末唱)哎,你個韓延壽早噤聲,還問甚姓和名? (正末做拿韓延壽科)(唱) 【喜江南】呀,則我這殺人和尚滅門僧,便鐵金剛也勸不的肯容情。俺兄弟正六郎楊景鎮邊庭(帶云)韓延壽!(唱)也不則你兵臨在頸,再休想五千人放半個得回營。 (云)兄弟,我打死了番將韓延壽也!(楊景云)哥哥,將韓延壽梟下首級,剜出心肝,在父親骨殖前。先祭獻了。就在這五臺山寺里,做七晝夜好事,超度俺父親和兄弟,早升天界也。(外扮寇萊公沖上,云)老夫萊國公寇準是也。奉圣人的命,并八大王令旨,直至瓦橋關,迎取已故護國大將軍楊繼業并楊延嗣的骨殖,歸葬祖塋。有孟良殺退番兵,報說楊景還在五臺山上興國寺,做七晝夜的大道場,超度亡魂。老夫就帶著孟良,不辭星夜。來,可早到五臺山也!(做見科,云)兀那楊景!老夫奉圣人的命,特來到此。問你取的楊令公并七郎骨殖安在?(楊景云)大人。我父親并七郎骨殖都有了,現在此處追薦哩。(寇萊公云)既然有了,楊景同楊朗望闕跪者,聽圣人的命。(詞云)大宋朝纂承鴻業。選良將鎮守邊疆。楊令公功勞最大,父與子保駕勤王。潘仁美賊臣奸計,陷忠良不得還鄉。李陵碑汝父撞死,連七郎并命身亡。百箭會幽魂托夢,盜骨殖多虧孟良。楊延景全忠全孝,舍性命苦戰沙場。遣敕使遠來迎接,賜黃金高筑墳堂。還蓋廟千秋祭享,保山河萬代隆昌。(眾謝恩科) 題目瓦橋關令公顯神 正名昊天塔孟良盜骨

戊午上高宗封事
[宋代] 胡銓
  紹興八年十一月日,右通直郎樞密院編修臣胡銓,謹齋沐裁書,昧死百拜,獻于皇帝陛下。
  臣謹按:王倫本一狎邪小人,市井無賴,頃緣宰相無識,遂舉以使虜,專務詐誕,斯罔天聽,驟得美官,天下之人切齒唾罵。今者無故誘致虜使,以“詔諭江南”為名,是欲臣妾我也,是欲劉豫我也!劉豫臣事丑虜,南面稱王,自以為子孫帝王、萬世不拔之業,一旦豺狼改慮,捽而縛之,父子為虜。商鑒不遠,而倫又欲陛下效之。
  夫天下者,祖宗之天下也;陛下所居之位,祖宗之位也。奈何以祖宗之天下為犬戎之天下,以祖宗之位為犬戎藩臣之位?陛下一屈膝,則祖宗廟社之靈盡污夷狄,祖宗數百年之赤子盡為左衽,朝廷宰執盡為陪臣,天下之士大夫皆當裂冠毀冕,變為胡服。異時豺狼無厭之求,安知不加我以無禮如劉豫也哉!夫三尺童子至無知也,指犬豕而使之拜,則怫然怒。今丑虜,則犬豕也。堂堂大國,相率而拜犬豕,曾童孺之所羞,而陛下忍為之邪?
  倫之議乃曰:“我一屈膝,則梓宮可還,太后可復,淵圣可歸,中原可得。”嗚呼!自變故以來,主和議者,誰不以此說啖陛下哉?然而卒無一驗,則虜之情偽已可知矣。而陛下尚不覺悟,竭民膏血而不恤,忘國大仇而不報,含垢忍恥,舉天下而臣之甘心焉。就令虜決可和,盡如倫議,天下后世謂陛下何如主?況丑虜變詐百出,而倫又以奸邪濟之,梓宮決不可還,太后決不可復,淵圣決不可歸,中原決不可得。而此膝一屈,不可復伸;國勢陵夷,不可復振,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矣。
  向者陛下間關海道,危如累卵,當時尚不肯北面臣敵,況今國勢稍張,諸將盡銳,士卒思奮。只如頃者敵勢陸梁,偽豫入寇,固嘗敗之于襄陽,敗之于淮上,敗之于渦口,敗之于淮陰,較之前日蹈海之危,已萬萬矣!倘不得已而至于用兵,則我豈遽出虜人下哉?今無故而反臣之,欲屈萬乘之尊,下穹廬之拜,三軍之士不戰而氣已索。此魯仲連所以義不帝秦,非惜夫帝秦之虛名,惜夫天下大勢有所不可也!今內而百官,外而軍民,萬口一談,皆欲食倫之肉。謗議洶洶,陛下不聞,正恐一旦變作,禍且不測。臣竊謂不斬王倫,國之存亡未可知也。
  雖然,倫不足道也,秦檜以心腹大臣而亦為之。陛下有堯舜之資,檜不能致陛下如唐虞,而欲導陛下為石晉。近者禮部侍郎曾開等引古誼以折之,檜乃厲聲責曰:“侍郎知故事,我獨不知!”則檜之隨非愎諫,已自可見。而乃建白,令臺諫侍臣僉議可否,是明畏天下議己,而令臺諫侍臣共分謗耳。有識之士,皆以為朝廷無人。吁,可惜哉!孔子曰:“微管仲,吾其被發左衽矣。”夫管仲,霸者之佐耳,尚能變左衽之區,而為衣裳之會。秦檜,大國之相也,反驅衣冠之俗,歸左衽之鄉。則檜也,不唯陛下之罪人,實管仲之罪人矣。孫近附會檜議,遂得參知政事。天下望治有如饑渴,而近伴食中書,漫不敢可否事。檜曰“虜可和”,近亦曰“可和”;檜曰“天子當拜”,近亦曰“當拜”。臣嘗至政事堂,三發問而近不答,但曰:“已令臺諫侍從議矣”。嗚呼!參贊大政,徒取容充位如此,有如虜騎長驅,尚能折沖御侮耶?臣竊謂:秦檜、孫近亦可斬也!
  臣備員樞屬,義不與檜等共戴天。區區之心,愿斷三人頭,竿之藁街。然后羈留虜使,責以無禮,徐興問罪之師,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倍。不然,臣有赴東海而死耳,寧能處小朝廷求活耶?小臣狂妄,冒瀆天威,甘俟斧鉞,不勝隕越之至!
聲無哀樂論
[魏晉] 嵇康
  有秦客問于東野主人曰:聞之前論曰:“治世之音安以樂,亡國之音哀以思。”夫治亂在政,而音聲應之,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,安樂之象形于管弦也。又仲尼問韶,識虞舜之德;季札聽弦,知眾國之風;斯已然之事,先賢所不疑也。今子獨以為聲無哀樂,其理何居?若有嘉訓,請聞其說。主人應之曰:斯義久滯,莫肯拯救。故令歷世濫于名實。今蒙啟導,將言其一隅焉。幅天地合德,萬物資生。寒暑代往,五行以成。章為五色,發為五音。音聲之作,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,其善與不善,雖遭遇濁亂,其體自若而無變也,豈以愛憎易操,哀樂改度哉!及宮商集比,聲音克諧,此人心至愿,情欲之所鍾。古人知情不可恣,欲不可極,故因其所用,每為之節,使哀不至傷,樂不至淫,因事與名,物有其號,哭謂之哀,歌謂之樂,斯其大較也。然樂云樂云,鍾鼓云乎哉?哀云哀云,哭泣云乎哉?因茲言,玉帛非禮敬之實,歌舞非悲哀之主也。何以明之?夫殊方異俗,歌哭不同。使錯而用之,或聞哭而歡,或聽歌而戚。然其哀樂之懷均也。今用均同之情而發萬殊之聲,斯非音聲之無常哉!然聲音和比,感人之最深者也。勞者歌其事,樂者舞其功。夫內有悲痛之心,則激哀切之言。言比成詩,聲比成音。雜而詠之,聚而聽之。心動于和聲,情感于苦言。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。夫哀心藏于內,遇和聲而后發,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。夫以有主之哀心,因乎無象之和聲而后發,其所覺悟,唯哀而已,豈復知吹萬不同而使自己哉?風俗之流,遂成其政。是故國史明政教之得失,審國風之盛衰,吟詠情性以諷其止,故曰“亡國之音哀以思”也。夫喜怒哀樂,哀憎囗懼,凡此八者,生民所以接物傳情,區別有屬而不可溢者也。夫味以甘苦為稱,今以甲賢而心愛,以乙愚而情憎,則愛憎宜屬我而賢于宜屬彼也,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,我憎則謂之憎人,所喜則謂之喜味,所怒則謂之怒味哉?由此言之,則外內殊用,彼我異名。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,則無關于哀樂;哀樂自當以情感而后發,則無系于聲音。名實俱去,則盡然可見矣。且季子在魯,采詩觀禮以別風雅,豈徒任聲以決贓否哉!又仲尼聞韶,嘆其一致,是以咨嗟,何必因聲以知虞舜之德,然后嘆美耶?今粗明其一端,亦可思過半矣。”
  秦客難曰:“八方異俗,歌哭萬殊,然其哀樂之情,不得不見也。夫心動于中,而聲出于心。雖托之于他音,寄之于余聲,善聽察者,要自覺之不使得過也。昔伯牙理琴而鍾子知其所志;隸人擊磬而子產識其心哀;魯人晨哭而顏淵審其生離。夫數子者,豈復假智于常音,借驗于曲度哉?心戚者則形為之動,情悲者則聲為之哀。此自然相應,不可得逃,唯神明者能精之耳。夫能者不以聲眾為難,不能者不以聲寡為易。今不可以未遇善聽,而謂之聲無可察之理;見方俗之多變,而謂聲音無哀樂也。”又云:“賢不宜言愛,愚不宜言憎。然則有賢然后愛生,有愚然后憎成,但不當共其名耳。哀樂之作,亦有由而然。此為聲使我哀,音使我樂也。茍哀樂由聲,更為有實,何得名實俱去邪?”又云:“季子采《詩》觀禮,以別《風》、《雅》;仲尼嘆《韶》音之一致,是以咨嗟。是何言歟?且師襄奏操,而仲尼睹文王之容;師涓進曲,而子野識亡國之音。寧復講詩而后下言,習禮然后立評哉?斯皆神妙獨見,不待留聞積日,而已綜其吉兇矣;是以前史以為美談。今子以區區之近知,齊所見而為限,無乃誣前賢之識微,負夫子之妙察邪?”
  主人答曰:“難云:雖歌哭萬殊,善聽察者要自覺之,不假智于常音,不借驗于曲度,鍾子之徒云云是也。此為心悲者,雖談笑鼓舞,情歡者,雖拊膺咨嗟,猶不能御外形以自匿,誑察者于疑似也。以為就令聲音之無常,猶謂當有哀樂耳。又曰:“季子聽聲,以知眾國之風;師襄奏操,而仲尼睹文王之容。案如所云,此為文王之功德,與風俗之盛衰,皆可象之于聲音:聲之輕重,可移于後世;襄涓之巧,能得之于將來。若然者,三皇五帝,可不絕于今日,何獨數事哉?若此果然也。則文王之操有常度,韶武之音有定數,不可雜以他變,操以余聲也。則向所謂聲音之無常,鍾子之觸類,于是乎躓矣。若音聲無常,鍾子觸類,其果然邪?則仲尼之識微,季札之善聽,固亦誣矣。此皆俗儒妄記,欲神其事而追為耳,欲令天下惑聲音之道,不言理以盡此,而推使神妙難知,恨不遇奇聽于當時,慕古人而自嘆,斯所□大罔后生也。夫推類辨物,當先求之自然之理;理已定,然后借古義以明之耳。今未得之于心,而多恃前言以為談證,自此以往,恐巧歷不能紀。”“又難云:“哀樂之作,猶愛憎之由賢愚,此為聲使我哀而音使我樂;茍哀樂由聲,更為有實矣。夫五色有好丑丑,五聲有善惡,此物之自然也。至于愛與不愛,喜與不喜,人情之變,統物之理,唯止于此;然皆無豫于內,待物而成耳。至夫哀樂自以事會,先遘于心,但因和聲以自顯發。故前論已明其無常,今復假此談以正名號耳。不為哀樂發于聲音,如愛憎之生于賢愚也。然和聲之感人心,亦猶酒醴之發人情也。酒以甘苦為主,而醉者以喜怒為用。其見歡戚為聲發,而謂聲有哀樂,不可見喜怒為酒使,而謂酒有喜怒之理也。”
  秦客難曰:“夫觀氣采色,天下之通用也。心變于內而色應于外,較然可見,故吾子不疑。夫聲音,氣之激者也。心應感而動,聲從變而發。心有盛衰,聲亦隆殺。同見役于一身,何獨于聲便當疑邪!夫喜怒章于色診,哀樂亦宜形于聲音。聲音自當有哀樂,但暗者不能識之。至鍾子之徒,雖遭無常之聲,則穎然獨見矣,今蒙瞽面墻而不悟,離婁昭秋毫于百尋,以此言之,則明暗殊能矣。不可守咫尺之度,而疑離婁之察;執中痛之聽,而猜鍾子之聰;皆謂古人為妄記也。”
  主人答曰:“難云:心應感而動,聲從變而發,心有盛衰,聲亦降殺,哀樂之情,必形于聲音,鍾子之徒,雖遭無常之聲,則穎然獨見矣。必若所言,則濁質之飽,首陽之饑,卞和之冤,伯奇之悲,相如之含怒,不占之怖祗,千變百態,使各發一詠之歌,同啟數彈之微,則鍾子之徒,各審其情矣。爾為聽聲者不以寡眾易思,察情者不以大小為異,同出一身者,期于識之也。設使從下,則子野之徒,亦當復操律鳴管,以考其音,知南風之盛衰,別雅、鄭之淫正也?夫食辛之與甚噱,薰目之與哀泣,同用出淚,使狄牙嘗之,必不言樂淚甜而哀淚苦,斯可知矣。何者?肌液肉汗,?笮便出,無主于哀樂,猶?酒之囊漉,雖笮具不同,而酒味不變也。聲俱一體之所出,何獨當含哀樂之理也?且夫《咸池》、《六莖》,《大章》、《韶夏》,此先王之至樂,所以動天地、感鬼神。今必云聲音莫不象其體而傳其心,此必為至樂不可托之于瞽史,必須圣人理其弦管,爾乃雅音得全也。舜命夔“擊石拊石,八音克諧,神人以和。”以此言之,至樂雖待圣人而作,不必圣人自執也。何者?音聲有自然之和,而無系于人情。克諧之音,成于金石;至和之聲,得于管弦也。夫纖毫自有形可察,故離瞽以明暗異功耳。若乃以水濟水,孰異之哉?”
  秦客難曰:“雖眾喻有隱,足招攻難,然其大理,當有所就。若葛盧聞牛鳴,知其三子為犧;師曠吹律,知南風不競,楚師必敗;羊舌母聽聞兒啼,而審其喪家。凡此數事,皆效于上世,是以咸見錄載。推此而言,則盛衰吉兇,莫不存乎聲音矣。今若復謂之誣罔,則前言往記,皆為棄物,無用之也。以言通論,未之或安。若能明斯所以,顯其所由,設二論俱濟,愿重聞之。”
  主人答曰:“吾謂能反三隅者,得意而忘言,是以前論略而未詳。今復煩循環之難,敢不自一竭邪?夫魯牛能知犧歷之喪生,哀三子之不存,含悲經年,訴怨葛盧;此為心與人同,異于獸形耳。此又吾之所疑也。且牛非人類,無道相通,若謂鳴獸皆能有言,葛盧受性獨曉之,此為稱其語而論其事,猶譯傳異言耳,不為考聲音而知其情,則非所以為難也。若謂知者為當觸物而達,無所不知,今且先議其所易者。請問:圣人卒人胡域,當知其所言否乎?難者必曰知之。知之之理何以明之?愿借子之難以立鑒識之域。或當與關接識其言邪?將吹律鳴管校其音邪?觀氣采色和其心邪?此為知心自由氣色,雖自不言,猶將知之,知之之道,可不待言也。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,假令心志于馬而誤言鹿,察者固當由鹿以知馬也。此為心不系于所言,言或不足以證心也。若當關接而知言,此為孺子學言于所師,然后知之,則何貴于聰明哉?夫言,非自然一定之物,五方殊俗,同事異號,舉一名以為標識耳。夫圣人窮理,謂自然可尋,無微不照。茍無微不照,理蔽則雖近不見,故異域之言不得強通。推此以往,葛盧之不知牛鳴,得不全乎?”又難云:“師曠吹律,知南風不競,楚多死聲。此又吾之所疑也。請問師曠吹律之時,楚國之風邪,則相去千里,聲不足達;若正識楚風來入律中邪,則楚南有吳、越,北有梁、宋,茍不見其原,奚以識之哉?凡陰陽憤激,然后成風。氣之相感,觸地而發,何得發楚庭,來入晉乎?且又律呂分四時之氣耳,時至而氣動,律應而灰移,皆自然相待,不假人以為用也。上生下生,所以均五聲之和,敘剛柔之分也。然律有一定之聲,雖冬吹中呂,其音自滿而無損也。今以晉人之氣,吹無韻之律,楚風安得來入其中,與為盈縮邪?風無形,聲與律不通,則校理之地,無取于風律,不其然乎?豈獨師曠多識博物,自有以知勝敗之形,欲固眾心而托以神微,若伯常騫之許景公壽哉?”又難云:“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。復請問何由知之?為神心獨悟暗語而當邪?嘗聞兒啼若此其大而惡,今之啼聲似昔之啼聲,故知其喪家邪?若神心獨悟暗語之當,非理之所得也。雖曰聽啼,無取驗于兒聲矣。若以嘗聞之聲為惡,故知今啼當惡,此為以甲聲為度,以校乙之啼也。夫聲之于音,猶形之于心也。有形同而情乖,貌殊而心均者。何以明之?圣人齊心等德而形狀不同也。茍心同而形異,則何言乎觀形而知心哉?且口之激氣為聲,何異于籟?納氣而鳴邪?啼聲之善惡,不由兒口吉兇,猶琴瑟之清濁不在操者之工拙也。心能辨理善談,而不能令內?調利,猶瞽者能善其曲度,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。器不假妙瞽而良,?不因惠心而調,然則心之與聲,明為二物。二物之誠然,則求情者不留觀于形貌,揆心者不借聽于聲音也。察者欲因聲以知心,不亦外乎?今晉母未待之于老成,而專信昨日之聲,以證今日之啼,豈不誤中于前世好奇者從而稱之哉?”
  秦客難曰:“吾聞敗者不羞走,所以全也。吾心未厭而言,難復更從其馀。今平和之人,聽箏笛琵琶,則形躁而志越;聞琴瑟之音,則聽靜而心閑。同一器之中,曲用每殊,則情隨之變:奏秦聲則嘆羨而慷慨;理齊楚則情一而思專,肆姣弄則歡放而欲愜;心為聲變,若此其眾。茍躁靜由聲,則何為限其哀樂,而但云至和之聲,無所不感,托大同于聲音,歸眾變于人情?得無知彼不明此哉?”
  主人答曰:“難云:琵琶、箏、笛令人躁越。又云: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。此誠所以使人常感也。琵琶、箏、笛,間促而聲高,變眾而節數,以高聲御數節,故使人形躁而志越。猶鈴鐸警耳,鍾鼓駭心,故‘聞鼓鼙之音,思將帥之臣’,蓋以聲音有大小,故動人有猛靜也。琴瑟之體,間遼而音埤,變希而聲清,以埤音御希變,不虛心靜聽,則不盡清和之極,是以聽靜而心閑也。夫曲用不同,亦猶殊器之音耳。齊楚之曲,多重故情一,變妙故思專。姣弄之音,挹眾聲之美,會五音之和,其體贍而用博,故心侈于眾理;五音會,故歡放而欲愜。然皆以單、復、高、埤、善、惡為體,而人情以躁、靜而容端,此為聲音之體,盡于舒疾。情之應聲,亦止于躁靜耳。夫曲用每殊,而情之處變,猶滋味異美,而口輒識之也。五味萬殊,而大同于美;曲變雖眾,亦大同于和。美有甘,和有樂。然隨曲之情,盡于和域;應美之口,絕于甘境,安得哀樂于其間哉?然人情不同,各師所解。則發其所懷;若言平和,哀樂正等,則無所先發,故終得躁靜。若有所發,則是有主于內,不為平和也。以此言之,躁靜者,聲之功也;哀樂者,情之主也。不可見聲有躁靜之應,因謂哀樂者皆由聲音也。且聲音雖有猛靜,猛靜各有一和,和之所感,莫不自發。何以明之?夫會賓盈堂,酒酣奏琴,或忻然而歡,或慘爾泣,非進哀于彼,導樂于此也。其音無變于昔,而歡戚并用,斯非‘吹萬不同’邪?夫唯無主于喜怒,亦應無主于哀樂,故歡戚俱見。若資偏固之音,含一致之聲,其所發明,各當其分,則焉能兼御群理,總發眾情邪?由是言之,聲音以平和為體,而感物無常;心志以所俟為主,應感而發。然則聲之與心,殊涂異軌,不相經緯,焉得染太和于歡戚,綴虛名于哀樂哉?秦客難曰:“論云:猛靜之音,各有一和,和之所感,莫不自發,是以酒酣奏琴而歡戚并用。此言偏并之情先積于內,故懷歡者值哀音而發,內戚者遇樂聲而感也。夫音聲自當有一定之哀樂,但聲化遲緩不可倉卒,不能對易。偏重之情,觸物而作,故今哀樂同時而應耳;雖二情俱見,則何損于聲音有定理邪?主人答曰:“難云:哀樂自有定聲,但偏重之情,不可卒移。故懷戚者遇樂聲而哀耳。即如所言,聲有定分,假使《鹿鳴》重奏,是樂聲也。而令戚者遇之,雖聲化遲緩,但當不能使變令歡耳,何得更以哀邪?猶一爝之火,雖未能溫一室,不宜復增其寒矣。夫火非隆寒之物,樂非增哀之具也。理弦高堂而歡戚并用者,直至和之發滯導情,故令外物所感得自盡耳。難云:偏重之情,觸物而作,故令哀樂同時而應耳。夫言哀者,或見機杖而泣,或睹輿服而悲,徒以感人亡而物存,痛事顯而形潛,其所以會之,皆自有由,不為觸地而生哀,當席而淚出也。今見機杖以致感,聽和聲而流涕者,斯非和之所感,莫不自發也。”
  秦客難曰:“論云:酒酣奏琴而歡戚并用。欲通此言,故答以偏情感物而發耳。今且隱心而言,明之以成效。夫人心不歡則戚,不戚則歡,此情志之大域也。然泣是戚之傷,笑是歡之用。蓋聞齊、楚之曲者,唯睹其哀涕之容,而未曾見笑噱之貌。此必齊、楚之曲,以哀為體,故其所感,皆應其度量;豈徒以多重而少變,則致情一而思專邪?若誠能致泣,則聲音之有哀樂,斷可知矣。”
  主人答曰:“雖人情感于哀樂,哀樂各有多少。又哀樂之極,不必同致也。夫小哀容壞,甚悲而泣,哀之方也;小歡顏悅,至樂心喻,樂之理也。何以明之?夫至親安豫,則恬若自然,所自得也。及在危急,僅然后濟,則?不及亻舞。由此言之,亻舞之不若向之自得,豈不然哉?,至夫笑噱雖出于歡情,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應聲之具也。此為樂之應聲,以自得為主;哀之應感,以垂涕為故。垂涕則形動而可覺,自得則神合而無憂,是以觀其異而不識其同,別其外而未察其內耳。然笑噱之不顯于聲音,豈獨齊楚之曲邪?今不求樂于自得之域,而以無笑噱謂齊、楚體哀,豈不知哀而不識樂乎?”
  秦客問曰:“仲尼有言:‘移風易俗,莫善于樂。’即如所論,凡百哀樂,皆不在聲,即移風易俗,果以何物邪?又古人慎靡靡之風,抑忄舀耳之聲,故曰:‘放鄭聲,遠佞人。’然則鄭衛之音擊鳴球以協神人,敢問鄭雅之體,隆弊所極;風俗稱易,奚由而濟?幸重聞之,以悟所疑。”
  主人應之曰:“夫言移風易俗者,必承衰弊之後也。古之王者,承天理物,必崇簡易之教,御無為之治,君靜于上,臣順于下,玄化潛通,天人交泰,枯槁之類,浸育靈液,六合之內,沐浴鴻流,蕩滌塵垢,群生安逸,自求多福,默然從道,懷忠抱義,而不覺其所以然也。和心足于內,和氣見于外,故歌以敘志,亻舞以宣情。然后文之以采章,照之以風雅,播之以八音,感之以太和,導其神氣,養而就之。迎其情性,致而明之,使心與理相順,氣與聲相應,合乎會通,以濟其美。故凱樂之情,見于金石,含弘光大,顯于音聲也。若以往則萬國同風,芳榮濟茂,馥如秋蘭,不期而信,不謀而誠,穆然相愛,猶舒錦彩,而粲炳可觀也。大道之隆,莫盛于茲,太平之業,莫顯于此。故曰“‘移風易俗,莫善于樂。’樂之為體,以心為主。故無聲之樂,民之父母也。至八音會諧,人之所悅,亦總謂之樂,然風俗移易,不在此也。夫音聲和比,人情所不能已者也。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,故抑其所遁;知欲之不可絕,故因其所自。為可奉之禮,制可導之樂。口不盡味,樂不極音。揆終始之宜,度賢愚之中。為之檢則,使遠近同風,用而不竭,亦所以結忠信,著不遷也。故鄉校庠塾亦隨之變,絲竹與俎豆并存,羽毛與揖讓俱用,正言與和聲同發。使將聽是聲也,必聞此言;將觀是容也,必崇此禮。禮猶賓主升降,然后酬酢行焉。于是言語之節,聲音之度,揖讓之儀,動止之數,進退相須,共為一體。君臣用之于朝,庶士用之于家,少而習之,長而不怠,心安志固,從善日遷,然后臨之以敬,持之以久而不變,然后化成,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。故朝宴聘享,嘉樂必存。是以國史采風俗之盛衰,寄之樂工,宣之管弦,使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自誡。此又先王用樂之意也。若夫鄭聲,是音聲之至妙。妙音感人,猶美色惑志。耽?荒酒,易以喪業,自非至人,孰能御之?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,故具其八音,不瀆其聲;絕其大和,不窮其變;捐窈窕之聲,使樂而不淫,猶大羹不和,不極勺藥之味也。若流俗淺近,則聲不足悅,又非所歡也。若上失其道,國喪其紀,男女奔隨,淫荒無度,則風以此變,俗以好成。尚其所志,則群能肆之,樂其所習,則何以誅之?托于和聲,配而長之,誠動于言,心感于和,風俗一成,因而名之。然所名之聲,無中于淫邪也。淫之與正同乎心,雅、鄭之體,亦足以觀矣。”
嬰寧
[清代] 蒲松齡
  王子服,莒之羅店人。早孤,絕慧,十四入泮。母最愛之,尋常不令游郊野。聘蕭氏,未嫁而夭,故求凰未就也。會上元,有舅氏子吳生,邀同眺矚。方至村外,舅家有仆來,招吳去。生見游女如云,乘興獨遨。有女郎攜婢,拈梅花一枝,容華絕代,笑容可掬。生注目不移,竟忘顧忌。女過去數武,顧婢曰:“個兒郎目灼灼似賊!”遺花地上,笑語自去。生拾花悵然,神魂喪失,怏怏遂返。至家,藏花枕底,垂頭而睡,不語亦不食。母憂之。醮禳益劇,肌革銳減。醫師診視,投劑發表,忽忽若迷。母撫問所由,默然不答。適吳生來,囑密詰之。吳至榻前,生見之淚下。吳就榻慰解,漸致研詰。生具吐其實,且求謀畫。吳笑曰:“君意亦復癡,此愿有何難遂?當代訪之。徒步于野,必非世家。如其未字,事固諧矣;不然,拚以重賂,計必允遂。但得痊瘳,成事在我。”生聞之,不覺解頤。吳出告母,物色女子居里。而探訪既窮,并無蹤跡。母大憂,無所為計。然自吳去后,顏頓開,食亦略進。數日,吳復來。生問所謀。吳紿之曰:“已得之矣。我以為誰何人,乃我姑氏女,即君姨妹行,今尚待聘。雖內戚有婚姻之嫌,實告之,無不諧者。”生喜溢眉宇,問居何里。吳詭曰:“西南山中,去此可三十余里。”生又付囑再四,吳銳身自任而去。
  生由此飲食漸加,日就平復。探視枕底,花雖枯,未便雕落。凝思把玩,如見其人。怪吳不至,折柬招之。吳支托不肯赴召。生恚怒,悒悒不歡。母慮其復病,急為議姻。略與商榷,輒搖首不愿,惟日盼吳。吳迄無耗,益怨恨之。轉思三十里非遙,何必仰息他人?懷梅袖中,負氣自往,而家人不知也。伶仃獨步,無可問程,但望南山行去。約三十余里,亂山合沓,空翠爽肌,寂無人行,止有鳥道。遙望谷底,叢花亂樹中,隱隱有小里落。下山入村,見舍宇無多,皆茅屋,而意甚修雅。北向一家,門前皆綠柳,墻內桃杏尤繁,間以修竹,野鳥格磔其中。意是園亭,不敢遽入。回顧對戶,有巨石滑潔,因據坐少憩。俄聞墻內有女子,長呼“小榮”,其聲嬌細。方佇聽間,一女郎由東而西,執杏花一朵,俯首自簪。舉頭見生,遂不復簪,含笑拈花而入。審視之,即上元途中所遇也。心驟喜,但念無以階進,欲呼姨氏,而顧從無還往,懼有訛誤。門內無人可問,坐臥徘徊,自朝至于日昃,盈盈望斷,并忘饑渴。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,似訝其不去者。忽一老嫗扶杖出,顧生曰:“何處郎君,聞自辰刻便來,以至于今,意將何為?得毋饑耶?”生急起揖之,答云:“將以盼親。”媼聾聵不聞。又大言之。乃問:“貴戚何姓?”生不能答。媼笑曰:“奇哉。姓名尚自不知,何親可探?我視郎君,亦書癡耳。不如從我來,啖以粗糲,家有短榻可臥,待明朝歸,詢知姓氏,再來探訪,不晚也。”生方腹餒思啖,又從此漸近麗人,大喜。從媼入,見門內白石砌路,夾道紅花,片片墮階上;曲折而西,又啟一關,豆棚架滿庭中。肅客入舍,粉壁光明如鏡,窗外海棠枝朵,探入室內,裀藉幾榻,罔不潔澤。甫坐,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。媼喚:“小榮,可速作黍。”外有婢子噭聲而應。坐次,具展宗閥。媼曰:“郎君外祖,莫姓吳否?”曰:“然。”媼驚曰:“是吾甥也!尊堂,我妹子。年來以家窶貧,又無三尺男,遂至音問梗塞。甥長成如許,尚不相識。”生曰:此來即為姨也,匆遽遂忘姓氏。”媼曰:“老身秦姓,并無誕育;弱息僅存,亦為庶產。渠母改醮,遺我鞠養。頗亦不鈍,但少教訓,嬉不知愁。少頃,使來拜識。”
  未幾,婢子具飯,雛尾盈握。媼勸餐已,婢來斂具。媼曰:“喚寧姑來。”婢應去。良久,聞戶外隱有笑聲。媼又喚曰:“嬰寧,汝姨兄在此。”戶外嗤嗤笑不已。婢推之以入,猶掩其口,笑不可遏。媼嗔目曰:“有客在,咤咤叱叱,是何景象?”女忍笑而立,生揖之。媼曰:“此王郎,汝姨子。一家尚不相識,可笑人也。”生問:“妹子年幾何矣?”媼未能解。生又言之。女復笑,不可仰視。媼謂生曰:“我言少教誨,此可見也。年已十六,呆癡裁如嬰兒。”生曰:“小于甥一歲。”曰:“阿甥已十七矣,得非庚午屬馬者耶?”生首應之。又問:“甥婦阿誰?”答云:“無之。”曰:“如甥才貌,何十七歲猶未聘耶?嬰寧亦無姑家,極相匹敵,惜有內親之嫌。”生無語,目注嬰寧,不遑他瞬。婢向女小語云:“目灼灼,賊腔未改。”女又大笑,顧婢曰:“視碧桃開未?”遽起,以袖掩口,細碎蓮步而出。至門外,笑聲始縱。媼亦起,喚婢幞被,為生安置。曰:“阿甥來不易,宜留三五日,遲遲送汝歸。如嫌幽悶,舍后有小園,可供消遣,有書可讀。”次日,至舍后,果有園半畝,細草鋪氈,楊花糝徑;有草舍三楹,花木四合其所。穿花小步,聞樹頭蘇蘇有聲,仰視,則嬰寧在上。見生,狂笑欲墮。生曰:“勿爾,墮矣。”女且下且笑,不能自止。方將及地,失手而墮,笑乃止。生扶之,陰捘其腕。女笑又作,倚樹不能行,良久乃罷。生俟其笑歇,乃出袖中花示之。女接之曰:“枯矣。何留之?”曰:“此上元妹子所遺,故存之。”問:“存之何意?”曰:“以示相愛不忘也。自上元相遇,凝思成疾,自分化為異物;不圖得見顏色,幸垂憐憫。”女曰:“此大細事,至戚何所靳惜?待兄行時,園中花,當喚老奴來,折一巨捆負送之。”生曰:“妹子癡耶?”女曰:“何便是癡?”生曰:“我非愛花,愛拈花之人耳。”女曰:“葭莩之情,愛何待言。”生曰:“我所謂愛,非瓜葛之愛,乃夫妻之愛。”女曰:“有以異乎?”曰:“夜共枕席耳。”女俯思良久,曰:“我不慣與生人睡。”語未已,婢潛至,生惶恐遁去。少時,會母所。母問何往,女答以園中共話。媼曰:“飯熟已久,有何長言,周遮乃耳。”女曰:“大哥欲我共寢。”言未已,生大窘,急目瞪之,女微笑而止。幸媼不聞,猶絮絮究詰。生急以他詞掩之,因小語責女。女曰:“適此語不應說耶?”生曰:“此背人語。”女曰:“背他人,豈得背老母。且寢處亦常事,何諱之?”生恨其癡,無術可以悟之。食方竟,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。
  先是,母待生久不歸,始疑;村中搜覓幾遍,竟無蹤兆。因往詢吳。吳憶曩言,因教于西南山行覓。凡歷數村,始至于此。生出門,適相值,便入告媼,且請偕女同歸。媼喜曰:“我有志,匪伊朝夕。但殘軀不能遠涉,得甥攜妹子去,識認阿姨,大好。”呼嬰寧,寧笑至。媼曰:“有何喜,笑輒不輟?若不笑,當為全人。”因怒之以目。乃曰:“大哥欲同汝去,可便裝束。”又餉家人酒食,始送之出,曰:“姨家田產充裕,能養冗人。到彼且勿歸,小學詩禮,亦好事翁姑。即煩阿姨,為汝擇一良匹。”二人遂發,至山坳回顧,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。抵家,母睹姝麗,驚問為誰。生以姨女對。母曰:“前吳郎與兒言者,詐也。我未有姊,何以得甥。”問女,女曰:“我非母出。父為秦氏,沒時,兒在褓中,不能記憶。”母曰:“我一姊適秦氏良確,然殂謝已久,那得復存。”因細詰面龐痣贅,一一符合。又疑曰:“是矣。然亡已多年,何得復存?”疑慮間,吳生至,女避入室。吳詢得故,惘然久之。忽曰:“此女名嬰寧耶?”生然之。吳極稱怪事。問所自知,吳曰:“秦家姑去后,姑丈鰥居,祟于狐,病瘠死。狐生女名嬰寧,繃臥床上,家人皆見之。姑丈歿,狐猶時來。后求天師符粘壁間,狐遂攜女去。將勿此耶?”彼此疑參,但聞室中吃吃,皆嬰寧笑聲。母曰:“此女亦太憨生。”吳請面之。母入室,女猶濃笑不顧。母促令出,始極力忍笑,又面壁移時,方出。才一展拜,翻然遽入,放聲大笑。滿室婦女,為之粲然。吳請往覘其異,就便執柯。尋至村所,廬舍全無,山花零落而已。吳憶姑葬處,仿佛不遠,然墳垅湮沒,莫可辨識,詫嘆而返。母疑其為鬼。入告吳言,女略無駭意,又吊其無家,亦殊無悲意,孜孜憨笑而已。眾莫之測。母令與少女同寢止,昧爽即來省問,操女紅精巧絕倫。但善笑,禁之亦不可止。然笑嫣然,狂而不損其媚。人皆樂之。鄰女少婦,爭承迎之。母擇吉將為合巹,而終恐為鬼物,竊于日中窺之,形影殊無少異。至日,使華妝行新婦禮,女笑極不能俯仰,遂罷。生以其憨癡,恐漏泄房中隱事,而女殊密秘,不肯道一語。每值母憂怒,女至一笑即解。奴婢小過,恐遭鞭楚,輒求詣母共話,罪婢投見,恒得免。而愛花成癖,物色遍戚黨,竊典金釵,購佳種,數月,階砌藩溷,無非花者。
  庭后有木香一架,故鄰西家,女每攀登其上,摘供簪玩。母時遇見,輒訶之。女卒不改。一日,西鄰子見之,凝注傾倒。女不避而笑。西鄰子謂女意己屬,心益蕩。女指墻底,笑而下。西鄰子謂示約處,大悅,及昏而往,女果在焉。就而淫之,則陰如錐刺,痛徹于心,大號而踣。細視非女,則一枯木臥墻邊。所接乃水淋竅也。鄰父聞聲,急奔研問,呻而不言。妻來,始以實告。爇火燭竅,見中有巨蝎,如小蟹然。翁碎木捉殺之,負子至家,半夜尋卒。鄰人訟生,訐發嬰寧妖異。邑宰素仰生才,稔知其篤行士,謂鄰翁訟誣,將杖責之。生為乞免,逐釋而歸。母謂女曰:“憨狂爾爾,早知過喜而伏憂也。邑令神明,幸不牽累;設鶻突官宰,必逮婦女質公堂,我兒何顏見戚里?”女正色,矢不復笑。母曰:“人罔不笑,但須有時。”而女由是竟不復笑,雖故逗,亦終不笑,然竟日未嘗有戚容。一夕,對生零涕。異之。女哽咽曰:“曩以相從日淺,言之恐致駭怪。今日察姑及郎,皆過愛無有異心,直告或無妨乎?妾本狐產,母臨去,以妾托鬼母,相依十余年,始有今日。妾又無兄弟,所恃者惟君。老母岑寂山阿,無人憐而合厝之,九泉輒為悼恨。君倘不惜煩費,使地下人消此怨恫,庶養女者不忍溺棄。”生諾之,然慮墳冢迷于荒草。女但言無慮。刻日,夫妻輿櫬而往。女于荒煙錯楚中,指示墓處,果得媼尸,膚革猶存。女撫哭哀痛。舁歸,尋秦氏墓合葬焉。是夜,生夢媼來稱謝,寤而述之。女曰:“妾夜見之,囑勿驚郎君耳。”生恨不邀留。女曰:“彼鬼也。生人多,陽氣勝,何能久居?”生問小榮。曰:“是亦狐,最黠,狐母留以視妾。每攝餌相哺,故德之常不去心。昨問母,云已嫁之。”由是歲值寒食,夫妻登秦墓,拜掃無缺。女逾年生一子,在懷抱中,不畏生人,見人輒笑,亦大有母風云。
  異史氏曰:觀其孜孜憨笑,似全無心肝者。而墻下惡作劇,其黠孰甚焉。至凄戀鬼母,反笑為哭,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。竊聞山中有草,名“笑矣乎”,嗅之則笑不可止。房中植此一種,則合歡忘憂,并無顏色矣。若解語花,正嫌其作態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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