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書至夜半燈盡欲睡慨然有感
白發蕭蕭老空谷,人嘆厄窮心自足。
東郊曉射墮錦雉,北崦春耕叱黃犢。
區區世事何足論,未死斷知常閉門。
關河好在萬里路,理亂不至三家村。
夜分燈暗月入戶,賦詩肯道儒冠誤。
饑鷹勁翮高有聲,橫截陂湖正南去。
白發蕭蕭老空谷,人嘆厄窮心自足。
東郊曉射墮錦雉,北崦春耕叱黃犢。
區區世事何足論,未死斷知常閉門。
關河好在萬里路,理亂不至三家村。
夜分燈暗月入戶,賦詩肯道儒冠誤。
饑鷹勁翮高有聲,橫截陂湖正南去。
白發稀疏的我在空谷中漸漸老去,人們感嘆我窮困潦倒,我自己卻內心滿足。曾在東郊清晨射落錦雉,在北山腳下春耕吆喝著黃牛。那些瑣碎的世事不值一提,只要沒死就知道該常閉門讀書。山河依舊,相隔萬里,天下治亂影響不到這小村落。半夜燈暗月光照進屋里,我寫詩怎會說讀書無用。饑餓的雄鷹展開有力的翅膀高飛有聲,橫越陂湖正朝南飛去。
蕭蕭:形容頭發稀疏。
厄窮:窮困潦倒。
錦雉:美麗的野雞。
北崦(yān):北山。
區區:瑣碎、微不足道。
理亂:指天下的治亂。
夜分:半夜。
儒冠誤:出自杜甫“儒冠多誤身”,指讀書無用。
勁翮(hé):有力的翅膀。
此詩為陸游晚年所作。當時他退居山陰農村,生活較為清苦,但他內心豁達。南宋朝廷偏安一隅,政治腐敗,陸游雖遠離官場,但心中仍有報國之志。
這首詩主旨是表達詩人安于現狀又不磨滅壯志的情懷。其特點是情感真摯,借生活場景和意象抒情。在文學史上體現了陸游詩歌風格的多樣性,既有對生活的感悟,又有豪情壯志的抒發。
唐高祖武德九年秋八月甲子,太宗即皇帝位于東宮顯德殿,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,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,雖童孺皆為王,王者數十人,上從容問群臣:“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?封德彝對曰:“上皇敦睦九族,大封宗室,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。爵命既崇,多給力役,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。”上曰:“然。朕為天子,所以養百姓也,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!”十一月庚寅,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,惟有功者數人不降。上與群臣論止盜?;蛘堉胤ㄒ越?,上哂之曰:“民之所以為盜者,由賦繁役重,官吏貪求,饑寒切身,故不暇顧廉恥耳。朕當去奢省費,輕搖薄賦,選用廉吏,使民衣食有余,則自不為盜,安用重法邪!”自是數年之后,海內升平,路不拾遺,外戶不閉,商旅野宿焉。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,召見,問以政道。對曰:“隋主好自專庶務,不任群臣,群臣恐懼,唯知稟受奉行而已,莫之敢違。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,借使得失相半,乖謬已多,下諛上蔽,不亡何待!陛下誠能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,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,以施刑賞,何憂不治!”上善其言,擢為侍御史。上患吏多受賕,密使左右試賂之。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,上欲殺之,民部尚書裴矩諫曰:“為吏受賂,罪誠當死。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,乃陷人于法也,恐非所謂“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。”上悅,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:“裴矩能當官力爭,不為面從,儻每事皆然,何憂不治?”
臣光曰:古人有言:“君明臣直?!迸峋厝斡谒宥矣谔疲瞧湫灾凶円?,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,君樂聞直言則化為忠。是知君者表也,臣者景也,表動則景隨矣。
少陵先生時不偶,老瓦盆中醉林莽。江湖散人名益窮,魚殼傾尊不論斗。
孤風異行同襟期,食鮭未必富三九。凌煙功名舉世事,不直兩公一杯酒。
會稽夫子有古心,嗜好眇追千載友。陶尊中產同蒼筠,短項不肯鐘罍群。
章綬黃篾差緇塵,肺腸桑落心昆崙。始知其中殊陋貌,一點不受泥沙渾。
時從往古窮玄微,坐隅兀側長相隨。送余醉鄉謝膠擾,回頭轉覺人間小。
丈夫寧惜別,一路笑桃花。 下水流澌動,臨關怒木芽。 春情違蛺蝶,酒態在琵琶。 莫動將歸思,風前有暮笳。
漠南胡未空,漢將復臨戎。 飛狐出塞北,碣石指遼東。 冠軍臨瀚海,長平翼大風。 云橫虎落陣,氣抱龍城虹。 橫行萬里外,胡運百年窮。 兵寢星芒落,戰解月輪空。 嚴鐎息夜斗,骍角罷鳴弓。 北風嘶朔馬,胡霜切塞鴻。 休明大道暨,幽荒日用同。 方就長安邸,來謁建章宮。
居山四望阻,風云竟朝夕。 深溪橫古樹,空巖臥幽石。 日出遠岫明,鳥散空林寂。 蘭庭動幽氣,竹室生虛白。 落花入戶飛,細草當階積。 桂酒徒盈樽,故人不在席。 日落山之幽,臨風望羽客。
陳王初喪應、劉,端憂多暇。綠苔生閣,芳塵凝榭。悄焉疚懷,不怡中夜。
乃清蘭路,肅桂苑,騰吹寒山,弭蓋秋阪。臨浚壑而怨遙,登崇岫而傷遠。于時斜漢左界,北陸南躔,白露曖空,素月流天。沈吟齊章,殷勤陳篇,抽毫進牘,以命仲宣。
仲宣跪而稱曰:臣東鄙幽介,長自丘樊。昧道懵學,孤奉明恩。臣聞沈潛既義,高明既經,日以陽德,月以陰靈。擅扶光于東沼,嗣若英于西冥。引玄兔于帝臺,集素娥于后庭。朒脁警闕,朏魄示沖,順辰通燭,從星澤風。增華臺室,揚采軒宮。委照而吳業昌,淪精而漢道融。
若夫氣霽地表,云斂天末,洞庭始波,木葉微脫。菊散芳于山椒,雁流哀于江瀨。升清質之悠悠,降澄輝之藹藹。列宿掩縟,長河韜映,柔祇雪凝,圓靈水鏡。連觀霜縞,周除冰凈。君王乃厭晨歡,樂宵宴,收妙舞,弛清縣。去燭房,即月殿,芳酒登,鳴琴薦。
若乃涼夜自凄,風篁成韻,親懿莫從,羇孤遞進。聆皋禽之夕聞,聽朔管之秋引。于是弦桐練響,音容選和,徘徊房露,惆悵陽阿。聲林虛籟,淪池滅波,情紆軫其何托,愬皓月而長歌。歌曰:
美人邁兮音塵闕,隔千里兮共明月。
臨風嘆兮將焉歇,川路長兮不可越。
歌響未終,余景就畢,滿堂變容,回遑如失。又稱歌曰:
月既沒兮露欲晞,歲方晏兮無與歸。
佳期可以還,微霜沾人衣。
陳王曰:善。乃命執事,獻壽羞璧,敬佩玉音,復之無斁。
道光癸卯閏秋,秋芙來歸。漏三下,臧獲皆寢。秋芙綰墮馬髻,衣紅綃之衣,燈花影中,歡笑彌暢,歷言小年嬉戲之事。漸及詩詞,余苦水舌撟不能下,因憶昔年有傳聞其《初冬詩》云“雪壓層檐重,風欺半臂單”,余初疑為阿翹假托,至是始信。于時桂帳蟲飛,倦不成寐。盆中素馨,香氣滃然,流襲枕簟。秋芙請聯句,以觀余才,余亦欲試秋芙之詩,遂欣然諾之。余首賦云:“翠被鴛鴦夜,”秋芙續云:“紅云織蟔樓?;ㄓ嗎T?,”余次續云:“入覺枕函秋?!豹q欲再續,而檐月曖斜,鄰鐘徐動,戶外小鬟已啁啁來促曉妝矣。余乃閣筆而起。
數日不入巢園,陰廊之間,漸有苔色,因感賦二絕云:“一覺紅蕤夢,朝記記不真。昨宵風露重,憶否忍寒人?”“鏡檻無人拂,房櫳久不開。欲言相憶處,戶下有青苔?!睍r秋芙歸寧三十五日矣。群季青綾,興應不淺,亦憶夜深有人,尚徘徊風露下否?
秋芙之琴,半出余授。入秋以來,因病廢輟。既起,指法漸疏,強為理習,乃與彈于夕陽紅半樓上。調弦既久,高不成音,再調則當五徽而絕。秋芙索上新弦,忽煙霧迷空,窗紙欲黑。下樓視之,知雛鬟不戒,火延幔帷。童仆撲之始滅。乃知猝斷之弦,其讖不遠,況五,火數也,應徽而絕,琴其語我乎?
秋芙以金盆搗戎葵葉汁,雜于云母之粉,用紙拖染,其色蔚綠,雖澄心之制,無以過之。曾為余錄《西湖百詠》,惜為郭季虎攜去。季虎為余題《秋林著書圖》云:“詩成不用苔箋寫,笑索蘭閨手細鈔”,即指此也。秋芙向不工書,自游魏滋伯,吳黟山兩丈之門,始學為晉唐格。惜病后目力較差,不能常事筆墨。然間作數字,猶是秀媚可人。
夏夜苦熱,秋芙約游理安。甫出門,雷聲殷殷,狂飆疾作。仆夫請回車,余以游興方熾,強趣之行。永及南屏,而黑云四垂,山川瞑合。俄見白光如練,出獨秀峰頂,經天丈余,雨下如注,乃止大松樹下。雨霽更行,覺竹風騷騷,萬翠濃滴,兩山如殘妝美人,蹙黛垂眉,秀色可餐。余與秋芙且觀且行,不知衣袂之既濕也。時月查開士主講理安寺席,留飯伊蒲,并以所繪白蓮畫幀見貽。秋芙題詩其上,有“空到色香何有相,若離文字豈能禪”之句。茶話既洽,復由楊梅塢至石屋洞,洞中亂石排拱,幾察儼然。秋芙安琴磐磴,鼓《平沙落雁》之操,歸云滃然,澗水互答,此時相對,幾忘我兩人猶生塵世間也。俄而殘暑漸收,暝煙四起,回車里許,已月上蘇堤楊柳梢矣。是日,屋漏床前,窗戶皆濕,童仆以重門鎖扃,未獲入視。俟歸,已蝶帳蚊櫥,半為澤國,呼小婢以筠籠熨之,五鼓始睡。
秋芙喜繪牡丹,而下筆頗自矜重。嗣從老友楊渚白游,活色生香,遂入南田之室。時同人中寓余草堂及晨夕過從者,有錢文濤、費子苕,嚴文樵、焦仲梅諸人,品葉評花,彌日不倦。既而錢去楊死,焦嚴諸人各歸故鄉。秋芙亦以鹽米事煩,棄置筆墨。惟余紈扇一枚,猶為諸人合畫之筆,精神意態,不減當年,暇日觀之,不勝賓朋零落之感。
桃花為風雨所摧,零落池上,秋芙拾花瓣砌字,作《謁金門》詞云:“春過半,花命也如春短。一夜落紅吹漸漫,風狂春不管。”“春”字未成,而東風驟來,飄散滿地,秋芙悵然。余曰,“此真個‘風狂春不管’矣!”相與一笑而罷。
余舊蓄一綠鸚鵡,字曰“翠娘”,呼之輒應。所誦詩句,向為侍兒秀絹所教。秀絹既嫁,翠娘飲啄常失時,日漸憔悴。一日,余起盥沐,聞簾外作細語聲,恍如秀娟聲吻,驚起視之,則翠娘也。楊枝去數月矣,翠娘有知,亦憶教詩人否?
秋芙每謂余云: “人生百年,夢寐居半,愁病居半,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,所僅存者,十之一二耳,況我輩蒲柳之質,猶未必百年者乎!庾蘭成云:一月歡娛,得四五六日。想亦自解語耳?!彼寡孕湃?。
平生未作百里游。甲辰娥江之役,秋芙方病寒疾,欲更行期。而行裝既發,黃頭促我矣。晚渡錢江,颶風大作,隔岸越山,皆低鬟斂眉,郁郁作相對狀,因憶子安《滕王閣序》云:“天高地迥,覺宇宙之無窮,興盡悲來,識盈虛之有數。”殊覺此身茫茫,不知當置何所。明河在天,殘燈熒熒,酒醒已五更時矣。欲呼添衣,而羅帳垂垂,四無人應,開眼視之,始知此身猶臥舟中也。
秋月正佳,秋芙命雛鬟負琴,放舟兩湖荷芰之間。時余自西溪歸,及門,秋芙先出,因買瓜皮跡之,相遇于蘇堤第二橋下。秋芙方鼓琴作《漢宮秋怨》曲,余為披襟而聽。斯時四山沉煙,星月在水,琤瑽雜鳴,不知天風聲環佩聲也。琴聲末終,船唇已移近漪園甫岸矣。固叩白云庵門。庵尼故相識也,坐次,采池中新蓮,制羹以進。香色清冽,足沁腸睹,其視世味腥膻,何止薰蕕之別?;卮炼渭覙虻前?,施竹簟于地,坐話良久。聞城中塵囂聲,如蠅營營,殊聒人耳。橋上石柱,為去年題詩處,近為嬪衣剝蝕,無復字跡。欲重書之,苦無中書。其時星斗漸稀,湖氣橫白,聽城頭更鼓,已沉沉第四通矣,遂攜琴刺船而去。
余蓮村來游武林,以惠山泉一甕見餉。適墨傎開士主講天日山席,亦寄頭綱茶來。竹爐烹飲,不啻如來滴水,遍潤八萬四千毛孔,初不待盧同七碗也。蓮村止余草堂十有余日,剪燭論文,有逾膠漆。惜言歡未終,饑為驅去。樹云相望,三年于茲矣。常憶其論吳門諸子詩,極稱覺阿開士為聞見第一。覺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,磨磚十年,得正法眼藏。所居種梅三百余本,香雪滿時,跌坐其下,禪定既起,間事吟詠。有《詠懷詩》云:“自從一見楞嚴后,不讀人間糠粕書。”昔簡齋老人論《華嚴經》云:“文義如一桶水,倒來倒去?!辈惶夭唤狻度A嚴》,直是未見《華嚴》語。以視覺阿,伺止上下床之別耶!惜未見全詩,不勝半偈之憾。聞蓮村近客毗陵,暇日當修書問之。
夜來聞風雨聲,枕簟漸有涼意。秋芙方卸晚妝,余坐案傍。制《百花圖記》未半,聞黃葉數聲,吹墮窗下。秋芙顧鏡吟曰:“昨日勝今日,今年老去年。”余憮然云:“生年不滿百,安能為他人拭涕!”輒為擲筆。夜深,秋芙思飲,瓦铞溫暾,已無余火,欲呼小鬟,皆蒙頭戶間,為趾離召去久矣。余分案上燈置茶灶間,溫蓮子湯一甌飲之。秋芙病肺十年,深秋咳嗽,必高枕始得熟睡。今年體力較強,擁髻相對,常至夜分,殆眠餐調攝之功歟?然入秋猶未數日,未知八九月間更復何如耳。
余為秋美制梅花畫衣,香雪滿身,望之如綠萼仙人,翩然塵世。每當春暮,翠袖憑欄,鬢邊蝴蝶,猶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。掃地焚香,喻佛法耳,謂如此即可成佛,則值寺閽黎,已充滿極樂國矣。秋芙性愛潔,地有纖塵,必親事箕帚。余為舉王棲云偈云:“日日掃地上,越掃越不凈。若要地上凈,撇卻苕帚柄?!鼻镘阶洳荒芪?。秋芙辨才十倍于我,執于斯者,良亦積習使然。
余居湖上十年,大人月給數十金,資余鹽米。余以揮霍,每至匱乏,夏葛冬裘,遞質遞贖,敝篋中終歲??湛找?。曾賦詩示秋芙云:“一寒至此憐張祿,再擁無由惜謝耽。篋為頻搜卿有意,裈猶可掛我何慚。”紀實也。
丁未冬,伊少沂大令課最北行,余餞之草堂,來會者二十余人。酒次,李山樵鼓琴,吳康甫作擘窠書,吳乙杉、楊渚白、錢文濤分畫四壁,余或拈韻賦詩,清談瀹茗。惟施庭午、田望南、家賓梅十余人,踞地賭霸王拳,狂飲疾呼,酒盡數十觥不止。是夕,風月正佳,余留諸人為長夜飲。羊燈既上,洗盞更酌,未及數巡,而呼酒不至。訝詢秋芙,答云: “瓶罍罄矣。床頭惟余數十錢,余脫玉釧換酒,酒家不辨真贗,今付質庫,去市遠,故未至耳?!庇酁檎b元九“泥他沽酒拔金釵”詩,相對悵然。是集得詩數十篇,酒盡八九甕,數年來文酒之樂,于斯為盛。自此而后,蹤跡天涯,云萍聚散,余與秋芙亦以塵事相羈,不能屢為山澤游矣。
秋芙素不工詞,憶初作《菩薩蠻》云:“莫道鐵為腸,鐵腸今也傷。”造意尖新,無板滯之病。其后余游山陰,秋芙制《洞仙歌》見寄,氣息深穩,絕無疵顛,余始訝其進境之速。歸后索覽近作,居然可觀,乃知三日之別,固非昔日阿蒙矣。昔瑤花仙史降乩巢團,目秋芙為曇陽后身,觀其辨才,似亦可信。加以長齋二十年,《楞嚴》《法華》熟誦數千卷,定而生蕙,一指半偈,猶能言下了悟,況區區文字間乎!昔人謂“書到今生讀已遲”,余于秋芙信之矣。
秦亭山西去二十里,地名西溪,余家槐眉莊在焉。緣溪而西,地多蘆葦,秋風起時,晴雪滿灘,水波彌漫,上下一色。蘆花深處,置精藍數椽,以奉瞿曇,曰“云章閣”。閣去莊里余,復澗回溪,非葦杭不能到也。時有佛緣僧者,居華塢∴齋,相傳戒律精嚴,知未來之事。乙巳秋,余因攜秋芙訪之,叩以面壁宗旨,如聵如聾,鼻孔撩天,曷勝失笑。時殘雪方晴,堂下綠梅,如塵夢初醒,玉齒粲然。秋芙約為永興寺游,遂與登二雪堂,觀汪夫人方佩書刻。還坐溪上,尋炙背魚、翦尾螺,皆顛師勝跡。明日更游交蘆,秋雪諸剎,寺僧以松蘿茶進,并索題《交蘆雅集圖卷》?;卮严﹃栐谏剑礴姶唢堃?。霜風乍寒,溪上澄波粼粼,作皺縠紋。秋芙時著薄棉,有寒色,余脫半臂擁之。夜半至莊,吠尨迎門,回里隔溪漁火,不減鹿門晚歸時也。秋芙強余作游記詩,遂與挑燈命筆,不覺至曙。
秋芙有停琴佇月小彰,懸之寢室,日以沉水供之。將歸,戲謂余曰: “夜窗孤寂,留以伴君,君當酬以瓣香。無扃置空房,令娥眉有秋風團扇悲也。”
曉過婦家。窗櫳猶閉,微聞倉瑯一聲,似鸞篦墮地,重簾之中,有人曉妝初就也。時初日在梁,影照窗戶,盤盤膩云,光足鑒物,因憶微之詩云:“水晶簾底看梳頭”,古人當日,已先我消受眼福。
關、蔣故中表親。余未聘時,秋芙來余家,繞床弄梅,兩無嫌猜。丁亥元夕,秋芙來賀歲,見于堂前。秋芙衣葵綠衣,余著銀紅繡袍,肩隨額齊,釵帽相傍。張情齊丈方居巢園,謂大人曰:“儼然佳兒佳婦?!贝笕怂煊薪z羅之意。后數月,巢園鼠姑作花,大人招親朋,置酒花下。秋芙隨嚴君來。酒次,秋芙收筵上果脯,藏帊中。余奪之,秋芙曰:“余將攜歸,不汝食也?!庇鄳蚪馑到?,曰:“以此縛汝,看汝得歸去否?”秋芙驚泣,乳嫗攜去始解。大人顧之而笑。固倩俞霞軒師為之蹇修,筵上聘定。自后數年,絕不相見。大人以關氏世有姻婭,歲時仍率余往趨謁,故關氏之庭,跡雖疏,未嘗絕也。憶壬辰新歲,余往,入門見青衣小鬟,擁一粲姝上車而去。俄聞屏間笑聲,乃知出者即為秋芙。又一年,圃橋試近,妻父集同人會文,意在察婿。置酒后堂,余列末座。聞湘簾之中,環玉相觸,未知有秋關在否。又一年,余行市間,忽車雷聲中,簾□疾卷,中有麗人,相注作熟視狀。最后一車,似是妻母,意卷簾人即膝前嬌女也。又一年,余舉弟子員,大人命余晉謁。庭遇秋芙,戴貂茸,立蜜梅花下。俄聞銀鉤一聲,無復鴻影。余自聘及迎,相去凡十五年,五經邂逅,及卻扇筵前,剪燈相見,始知頰上雙渦,非復舊時豐滿矣。今去結縭又復十載,余與秋芙皆鬢有霜色,未知數年而后,更作何狀?忽忽前塵,如夢如醉,質之秋芙,亦憶一二否?
秋芙謂“元九《長慶集》詩,如土飯塵羹,食者不知有味。惟《悼亡》三詩,字字淚痕,不墮浮艷之習?!庇嘣唬骸拔幢夭凰扑慰脊τ趧⑾R氖露?。不然,微之輕薄小人,安能為此刻骨語?”
余讀《述異記》云“龍眠于淵,頷下之珠,為虞人所得,龍覺而死”,不勝嘆息。秋芙從旁語曰:“此龍之罪也。頷下有珠,則宜知寶。既不能寶而為人得,則唏噓云雨,與虞人相持江湖之間,珠可還也。而以身殉之,龍則逝矣,而使珠落人手,永無還日,龍豈愛珠者哉?”余默然良久,曰:“不意秋芙亦能作議論,大奇?!?
葛林園為招賢寺遺址,有水榭數楹,俯瞰竹石。榭下有池,矩□橫架其上。池偏凌霄花一本,藤蔓蜿蜒,相傳為唐宋時物,詩僧半顛及其師破林,駐錫于此數十年矣。己酉初夏,積潦成災,余所居草堂,巳為澤國。半顛以書相招,遂與秋芙往借居焉。是時,城市可以行舟,所交賓朋,無歹中隔。日與半顛談禪,間以觴詠,悠悠忽忽,不知人間有歲月矣。聞岳墳賣馂餡饅首,日使赤腳婢數錢買之。瞰食既飽,分飼池魚。秋芙起拊欄楯,誤墮翠簪,水花數圈,杳不能跡,惟簪上所插素馨,漂浮波上而已。池偏為梁氏墓廬,廬西有門,久鞠茂草。廬居梁氏族子數人,出入每由寺中。梁有劣弟,貧乏不材。余居月驚,閱墻之聲,未歇于耳。一日,余行池上,聞剝啄聲。寺僧方散午齋,余為啟扉。有氈笠布衣者,問梁某在否,余為指示。其人入粱氏廬,余亦閉門。半顛知之,因見梁,問來者云何,梁曰:“無之。”相與遍索室中,不得。惟東偏小樓,扃閉甚固,破窗而入,其弟已縊死床上矣,乃知叩門者縊死鬼耳!自后鬼語啾啾,夜必達旦,梁以心恇遷去。余與秋芙雖恃《楞嚴》衛護之力,而陰霾逼人,究難長處。時水潦已退,旋亦移歸草堂,嗣聞半顛飛錫南屏。余不過此寺又數年矣,未知近曰樓中,尚復有人居住否?
枕上不寐,與秋芙論古今人材,至韓擒虎。余曰:“擒虎生為上柱國,死不失為閻羅王,亦僥幸甚矣?!鼻镘叫υ唬骸疤貜堟隙鹬T人之冤,無可控告,奈何?”
大人晚年多疴,余與秋芙結壇修玉皇懺儀四十九日。秋芙作駢儷疏文,辭義奧艷,惜稿無遺存,不可記憶。維時霜風正秋,瓶中黃菊,漸有佳色。夜深鐘磐一鳴,萬籟皆伏。沈煙籠罩中,恍覺上清官闕,即現眼前,不知身在人世間也。
秋芙所種芭蕉,已葉大成陰,蔭蔽簾幙。秋來雨風滴瀝,枕上聞之,心與俱碎。一日,余戲題斷句葉上云:“是誰多事種芭蕉,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。”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:“是君心緒太無聊,種了芭蕉,又怨芭蕉?!弊之嬋崦?,此秋芙戲筆也,然余于此,悟入正復不淺。
春夜扶鸞,瑤花仙史降壇,賦《雙紅豆》詞云:“風絲絲,雨絲絲,誰使花粘蛛網絲?春光留一絲。 煙絲絲,柳絲絲,依與紅蠶同有絲。蠶絲依鬢絲?!庇帧顿R新涼》贈秋芙云:“久未城西過。料如今、夕陽樓畔,芭蕉新大。日日東風吹暮雨,聞道病愁無那。況幾日妝臺梳裹。紙薄衫兒寒易中,算相宜還是攤衾臥。切莫向,夜深坐。西池已謝桃花朵。恁青鸞、天天來去,書兒無個。一卷楞嚴應讀遍,能否情憚參破?問歸計甚時才可?雙鳳歸來星月下,好細斟元碧相稱賀。須預報,玉樓我?!奔壮綒q,仙史曾降筆草堂,指示金丹還返之道,故有“久未西城過”之語。
憶戊申秋日,寄秋芙七古—首,詩云:“干螢冷貼屏風死,秋逼蘭釭落花紫。滿床風雨不成眠,有人剪燭中宵起。風雨秋涼玉簟知,鏡臺釵股最相思。傷心獨憶閨中婦,應是殘燈擁髻時。髻影飄蕭同臥病,中間兩接紅魴信。病熱曾云甘蔗良,心忪或藉浮瓜鎮。夜半傳聞還織素,錦詩漸滿回文數??蓱z玉臂豈禁寒,連波只悔從前錯。從前聽雨芙蓉室,同衾憶汝初來日。才見何郎巹合雙,便疑司馬心非一。鴻廡牛衣感最深,春衣典后況無金。六年費汝金釵力,買得蕭郎薄幸心。薄幸明知難自避,脫輿未免參人議?;蛴兄槠谄挚谶€,何曾劍忍微時棄。端賴鴛鴦壺內語,疏狂尚為鯫生恕。無端乞我賣薪錢,明朝便決歸寧去。去日青荷初卷葉,羅衣曾記箱中疊。一年容易到秋風,渡江又阻歸來楫。我似齊紈易棄捐,懷中冷暖仗人憐。名爭蝸角難言勝,命比蠶□豈久堅。莫為機絲曾有故,蛾眉何人能持護?門前但看合歡花,也須各有歸根樹。樹猶如此我何堪,近信無由綺閣探。擁到蘭衾應憶我,半窗殘夢雨聲參。雨聲入夜生惆悵,兩家紅燭昏羅帳。一例悲歡各自聽,楚魂來去芭蕉上。芭蕉葉大近窗楹,枕上秋天不肯明。明日謝家堂下過,入門預想繡鞋聲?!贝烁暹z佚十年,枕上忽憶及之,命筆重書,恍惚如夢。
晚來聞絡緯聲,覺胸中大有秋氣。忽憶宋玉悲秋《九辯》,擊枕而讀。秋芙更衣閣中,良久不出。聞喚始來,眉間有秋色。余問其故,秋芙曰:“悲莫悲兮生別離,何可使我聞之?”余慰之曰:“因緣離合,不可定論。余與子久皈覺王,誓無他趣。他日九蓮臺上,當不更結離恨緣,何作此無益之悲也?昔鍛金師以一念之誓,結婚姻九十余劫,況余與子乎?”秋芙唯唯,然頰上粉痕,已為淚花污濕矣。余亦不復卒讀。
秋芙藏有書尺,為吳黟山所貽。尺長尺余,闊二寸許。相傳乾隆壬子,泰山漢柏出火自焚,錢塘高邁庵拾其燼余,以為書尺,刻銘于上。銘云:“漢已往,柏有神。堅多節,含古春。劫灰未燼兮,蕓編是親。然藜痹徽兮,焦桐共珍?!?
開戶見月,霜天悄然,固憶去年今夕,與秋芙探梅巢居閣下,斜月曖空,遠水渺口,上下千里,一碧無際,相與登補梅亭,瀹茗夜談,意興彌逸。秋芙方戴梅花鬢翹,虬枝在檐,遽為攫去,余為摘枝上花樸之。今亭且傾圮,花木荒落,惟口娥有情,尚往來孤山林麓間耳。
秋芙好棋,而不甚精,每夕必強余手談,或至達旦。余戲舉竹坨同云:“簸錢斗草已都輸,問持底今宵償我?”秋芙故飾詞云:“君以我不能勝耶?請以所佩玉虎為賭?!毕聰凳樱寰謶M輸,秋芙縱膝上口兒攪亂棋勢。余笑云:“子以玉奴自況歟?”秋芙嘿然。而銀燭熒熒,已照見桃花上頰矣。自此更不復棋。
去年燕來較遲,簾外桃花,已零落殆半。夜深巢泥忽傾,墮雛于地。秋芙懼為口兒所攫,急收取之,且為釘竹片于梁,以承其巢。今年燕子復來,故巢猶在,繞屋呢喃,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?
同里沉湘濤夫人與秋芙友善,贈以所著詩詞屬為刪校。中有句云:“卻喜近來歸佛后,清才漸覺不如前?!币驊浨耙娭焐徢湓?,有“卻喜今年身稍健,相逢常得笑顏生”之句,兩“喜”字用法不同,各極沉痛。蓮卿近得消渴疾,兩月未起,霜風在林,未知寒衣曾檢點否?
斜月到窗,忽作無數個“人”字,知堂下修篁解籜矣。憶居槐眉莊,莊前種竹數弓。筍泥初出,秋莢命秀娟攜鴉嘴鋤,口數筐,煮以鹽菜,香味甘美,初不讓廷秀煮筍經也。秀娟嫁數年,如林中綠衣人得錦繃兒矣。惟余老守谷中,鬢顏非故,此君有知,得無笑人?
虎跑泉上有術樨數株,偃伏石上,花時黃雪滿階,如游天香國中,足怡鼻觀。余負花癖,與秋芙常煮茗其下。秋芙攢花簪鬢,額上發為樹枝捎亂,余為蘸泉水掠之。臨去折花數枝,插車背上,攜入城口,欲人知新秋消息也。近聞寺憎添植數本,金粟世界,定更為如來增色矣。秋風匪遙,早晚應有花信,花神有靈,亦憶去年看花人否?
賓梅宿予草堂,漏三下,聞鄰人失火,急率仆從救之。及門,已撲滅矣。惟聞空中語云:“今日非有力人居此,此境幾為焦土?!毖皂?,有二道入與一比丘自天而下。道人戴藕華冠,衣蟠龍口口之袍。其一玉貌長髯,所衣所冠皆黃金色。比丘踵道人之后,若木若訥。藕冠者曰:“吾名證若,居青城赤水之間,訪蔣居士至此?!迸c長須道人拂塵而歌,歌長數千言,未暇悉記。惟記其末句云:“只回來巧遞了云英密信,那裴航癡了心,何時得醒?若不早回頭,累我飛升。醒,醒,醒,明日陰晴難信。”歌竟而逝。趨視之,則星月在戶,殘燈不明,惟聞落葉數聲,蘧然一夢覺也。既旦,告予,予曰:“余家斷殺數十年,而修鴻寶之道六七載,至今黃口飛騰,猶少返還之訣。豈仙師垂憫凡愚,現身說法歟?歌中曰”云英“,云英者,豈以余閨房之緣,未解纏縛,而諷詠示警歟?時予與秋莢修陀羅尼懺數月矣,所謂比丘者,豈觀音化身,尋聲自西竺來歟?
秋芙病,居母家六十余曰。臧獲陪侍,多至疲憊。其晝夜不輟者,僅余與妻妹侶瓊耳。余或告歸,侶瓊以身代予,事必手親,故藥爐病榻之間,予得賴以息肩。侶瓊固情篤友于,然當此患難之時,而荼苦能甘,亦不自覺伺以至是也。秋芙生負情癖,病中尤為纏縛。余歸,必趣人召余,比至,仍無一語。侶瓊問之,秋芙曰:“余命如懸絲,自分難續,倉猝恐無以與訣,彼來,余可撒手行耳。”余聞是言,始覺腹痛,繼思秋芙念佛二十年,誓赴金臺之迎,觀此一念,恐異曰輪墮人天,秋芙猶未能免。手中梧桐花,放下正自不易耳。
秋夜正長,與妻妹佩琪圍棋,三戰三北,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讓人,佩琪年未及笄,所造如此,殆天授耶?佩琪性靜默,有林下風,字與詩篇,靡不精曉,自言前身自上清官來。觀其神寒骨清,洵非世間煙火人也。今不與對局數年矣,布算之神,應更倍昔。他日謝家堂上,當效楚子反整師復戰,期雪曩年城下之恥。
踏月夜歸,秋莢方燈下呼盧。座中有人一擲得六么色,余戲為《卜算子》詞云:“妝閣夜呼盧,釵影闌干背。六個骰兒六個窩,到底都成對。 借問阿誰贏,莫是青溪妹?賺得回頭一顧無,試報說金鈕墜。”秋芙見面笑曰:“如此綺語,不慮方子鞭背耶?”
近作小詞,有句云:“不是繡衾孤,新來夢也無?!庇帧顿I陂塘》后半云:“中門掩,更念荀郎憂困,王甌蓮子親進。無端別了秦樓去,食性伺人猜準。閑撫鬢。看半載相思,又及三春盡。前期未穩。怕再到蘭房,剪燈私語,做夢也無分。”時賓梅以紈扇屬書,團戲錄之。賓梅見而笑曰:“做夢何以無分?”秋芙笑云:“想新來夢也無耳?!毕嗯c絕倒。
甲辰秋,同入招游月湖。夜深為風露所欺。明曰復集吳山笙鶴樓,中酒禁寒。歸而病熱幾殆,賴乩示方藥,始獲再生。越一年,為丙午歲,疽發背間,旋復病瘧。方屆秋試,扶病登車,未及試院,而魂三逝矣。仆從舁歸,匝月始安。己酉之夏,復病瘡痢,俯枕三月,痛甚剝膚。六年之間,三墮病劫,秋芙每侍余疾,衣不解帶。柔脆之質,豈禁勞瘁,故余三病,而秋芙亦三病也。余生有懶疾,自己酉奉諱以來,火死灰寒,無復出山之想。惟念親亡未葬,弟長未婚,為生平未了事。然先人生壙久營,所需卜吉。增弟年二十矣,兔郭數頃田,足可耕食。數年而后,當與秋芙結廬華塢河渚間,夕梵晨鐘,懺除慧業。花開之日,當并見彌陀,聽無生之法。即或再墮人天,亦愿世世永為夫婦。明日為如來潘涅槃日,當持此誓,證明佛前。
春明夢醒,便灑然、歸去非同秦贅。一幅輕帆,數聲槳、預遣風姨回避。場上魚龍,盤中窶藪,變滅聊相戲。生于憂患,古今大抵如是。 且去視膳堂邊,凝妝樓側,小拓燈龕地。書捧雙筇,宵伏案、強似吹簫吳市。稱體斑斕,等身圖藉,佳日花前醉。古人寂寞,也應夢我千里。
不重雄封重艷情,遺蹤猶自慕傾城。 憐伊幾兩平生屐,踏碎山河是此聲!
出成都南門,左為萬里橋。西折纖秀長曲,所見如連環、如玦、如帶、如規、如鉤,色如鑒、如瑯玕、如綠沉瓜,窈然深碧,瀠回城下者,皆浣花溪委也。然必至草堂,而后浣花有專名,則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。
行三四里為青羊宮,溪時遠時近。竹柏蒼然,隔岸陰森者盡溪,平望如薺。水木清華,神膚洞達。自宮以西,流匯而橋者三,相距各不半里。舁夫云通灌縣,或所云“江從灌口來”是也。
人家住溪左,則溪蔽不時見,稍斷則復見溪。如是者數處,縛柴編竹,頗有次第。橋盡,一亭樹道左,署曰“緣江路”。過此則武侯祠。祠前跨溪為板橋一,覆以水檻,乃睹“浣花溪”題榜。過橋,一小洲橫斜插水間如梭,溪周之,非橋不通,置亭其上,題曰“百花潭水”。由此亭還度橋,過梵安寺,始為杜工部祠。像頗清古,不必求肖,想當爾爾。石刻像一,附以本傳,何仁仲別駕署華陽時所為也。碑皆不堪讀。
鐘子曰:杜老二居,浣花清遠,東屯險奧,各不相襲。嚴公不死,浣溪可老,患難之于朋友大矣哉!然天遣此翁增夔門一段奇耳。窮愁奔走,猶能擇勝,胸中暇整,可以應世,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貞子時也。
時萬歷辛亥十月十七日,出城欲雨,頃之霽。使客游者,多由監司郡邑招飲,冠蓋稠濁,磬折喧溢,迫暮趣歸。是日清晨,偶然獨往。楚人鐘惺記。
齪齪游宦子,舟流寧當艤。 徒大貌不肖,乃復患鄉鄙。 四年惱吳儂,七年夢楚水。 請急歸小休,推枕夕三起。 砢峨島夷舶,招我京江尾。 江逆海上潮,御氣陵遠邇。 朝拂蔣山青,午弄九華紫。 天門距東西,彭孤來角犄。
曛黃石鐘色,了了城隅俟。咄嗟過我閭,稅我湓口市。
乘漲更盡日,望望明倫里。衢人雖云集,與故不相似。
家兒候翁伯,愕貽羅階戺。仲也一握笑,各各迎送喜。
語仲毋強喜,骨悲酸在髓。阿誰奉覲省,左右何依倚。
咳提此幃闥,洽醉彼筵幾。惕息希聲聞,哀哉忍竱視。
狼狽孤露兒,弟乙兄四癸。廢教懷宴安,季也言疢美。
禍福同域居,人人瞰高氏。可奈面夸謾,品秩羔雁雉。
仲秋蠲初吉,寢成飭五祀。六親旅庭來,獻祝再拜跪。
饋饌中豐儉,山膚間水臎。主人迫無酬,熱炰罄牢豕。
紛紜謝粗定,維日月之朏。遠郊展墤壇,泛掃數常弛。
曾王宅殊壤,水曲同瀰瀰。薪木歲摧傷,蒙蘢曳弱藟。
呼號橫山路,罪謫身在是。表闕虛篆銘,班衛問羊兕。
椎牛校礿祭,虧養其與幾。禮經所亟誅,蒲伏首撾箠。
誓辭久遠心,觸處守艱否。裁能腹粳稻,手不縈寸耒。
內度攘詬生,盍胡槁項死。死生一懵然,黃壚痛焉已。
兩鳳側南翔,鵝公郁中峙。來時山威夷,去見山峛崺。
山下拜村祠,荒忽象無似。昭穆漫離次,食案馳蛜蜲。
拱鼠衷墻屋,旁踞非族鬼。上醊縱百壺,靈其享貳簋。
寓木瘣本枝,而敢瀆天紀。頒白前相勞,諾諾重唯唯。
紓我暍行苦,烹荈連黏酏。愿且餔斯堂,進退喧?哆。
觀者騎鄰樹,履錯當戶趾。磯?競召嘗,星舂急霜毇。
縮朒念施報,絲銖賦筐篚。疏戚誼有偏,述誥私亹亹。
元風歸田野,親側賢遠仕。傾顏仰嬉怒,我則附膻蟻。
明發趨縣門,匆忙戒行李。公期割愛戀,未別潛沾灑。
仲能曠我心,要我觀彭蠡。江漢東朝宗,石鐘正西企。
石鐘好靈杰,匡岳臨叆叆。表里雙洪川,波霞會明綺。
淮揚下廣潟,盥飲無凈泚。弗味石底泉,惡知河中泲。
匡樵度江岸,餉我黃精餌。謂可仙登天,勿妄憂發齒。
我憂世非身,我說子驚詭。少需發刈平,還山友蘭茝。
太液芙蓉,渾不似、舊時顏色。 曾記得、春風雨露,玉樓金闕。名播蘭馨妃后里,暈潮蓮臉君王側。忽一聲、鼙鼓揭天來,繁華歇。 龍虎散,風云滅。千古恨,憑誰說。對山河百二,淚盈襟血??宛^夜驚塵土夢,宮車曉碾關山月。問嫦娥、于我肯從容,同圓缺?
矯首東方宮,變化何由尋。神用妙難擬,飆電赫森森。
雨施不為功,云從本無心。人間謾懷想,戛缽希雷吟。
從商帥國器獵,同裕之賦。
短衣匹馬清秋,慣曾射虎南山下。西風白水,石鯨鱗甲,山川圖畫。千古神州,一時勝業,賓僚儒雅。快長堤萬弩,平岡千騎,波濤卷,魚龍夜。 落日孤城鼓角,笑歸來,長圍初罷。風云慘淡,貔貅得意,旌旗閑暇。萬里天河,更須一洗,中原兵馬??错K橐嗚咽,咸陽道左,拜西還駕。
歲將暮,時既昏。寒風積,愁云繁。梁王不悅,游于兔園。乃置旨酒,命賓友。召鄒生,延枚叟。相如末至,居客之右。俄而微霰零,密雪下。王乃歌北風于衛詩,詠南山于周雅。授簡于司馬大夫,曰:“抽子秘思,騁子妍辭,侔色揣稱,為寡人賦之。”
相如于是避席而起,逡巡而揖。曰:臣聞雪宮建于東國,雪山峙于西域。岐昌發詠于來思,姬滿申歌于《黃竹》。《曹風》以麻衣比色,楚謠以幽蘭儷曲。盈尺則呈瑞于豐年,袤丈則表沴于陰德。雪之時義遠矣哉!請言其始。
若乃玄律窮,嚴氣升。焦溪涸,湯谷凝?;鹁疁?,溫泉冰。沸潭無涌,炎風不興。北戶墐扉,裸壤垂繒。于是河海生云,朔漠飛沙。連氛累靄,揜日韜霞。霰淅瀝而先集,雪紛糅而遂多。
其為狀也,散漫交錯,氛氳蕭索。藹藹浮浮,瀌瀌弈弈。聯翩飛灑,徘徊委積。始緣甍而冒棟,終開簾而入隙。初便娟于墀廡,末縈盈于帷席。既因方而為圭,亦遇圓而成璧。眄隰則萬頃同縞,瞻山則千巖俱白。于是臺如重璧,逵似連璐。庭列瑤階,林挺瓊樹,皓鶴奪鮮,白鷴失素,紈袖慚冶,玉顏掩姱。
若乃積素未虧,白日朝鮮,爛兮若燭龍,銜耀照昆山。爾其流滴垂冰,緣溜承隅,粲兮若馮夷,剖蚌列明珠。至夫繽紛繁騖之貌,皓皔曒潔之儀?;厣⒖M積之勢,飛聚凝曜之奇,固展轉而無窮,嗟難得而備知。
若乃申娛玩之無已,夜幽靜而多懷。風觸楹而轉響,月承幌而通暉。酌湘吳之醇酎,御狐貉之兼衣。對庭鹍之雙舞,瞻云雁之孤飛。踐霜雪之交積,憐枝葉之相違。馳遙思于千里,愿接手而同歸。
鄒陽聞之,懣然心服。有懷妍唱,敬接末曲。于是乃作而賦積雪之歌,歌曰:攜佳人兮披重幄,援綺衾兮坐芳褥。燎熏爐兮炳明燭,酌桂酒兮揚清曲。又續寫而為白雪之歌,歌曰:曲既揚兮酒既陳,朱顏酡兮思自親。愿低帷以昵枕,念解佩而褫紳。怨年歲之易暮,傷后會之無因。君寧見階上之白雪,豈鮮耀于陽春。歌卒。王乃尋繹吟玩,撫覽扼腕。顧謂枚叔,起而為亂,亂曰:
白羽雖白,質以輕兮,白玉雖白,空守貞兮。未若茲雪,因時興滅。玄陰凝不昧其潔,太陽耀不固其節。節豈我名,潔豈我貞。憑云升降,從風飄零。值物賦象,任地班形。素因遇立,污隨染成??v心皓然,何慮何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