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刷刷題

嘉靖丙戌元宵燕集分得銀字賦二十韻

作者: 黃佐 (明)

帝城三五夕,明月麗芳春。玉宇澄暉早,金樞泛滟新。香車騰桂苑,緹騎出楓宸。陸海魚龍混,天關(guān)虎豹馴。煙花連鳳野,簫鼓動鴻鈞。樂事還同眾,清光故可人。弄芳珠作佩,步玉錦為茵。寶炬交蟾影,瓊奩并兔輪。風(fēng)回歌舞地,香拂綺羅塵。鰲彩浮燕樹,星球射漢津。惰隨虬箭曉,興與鶴觴親。對此開文會,因之仰德鄰。摽纓三益至,揮翰四筵陳。淑氣回彤琯,清歌盡白蘋。音徽嗟爾闊,契合道吾真。鳧藻人爭羨,驪珠世共珍?;ㄟ吳嘤癜?,柳外紫綸巾。云戶低圓壁,虹橋掩寸銀。赤霄繁健翮,滄海足潛鱗。共沐恩波洽,追歡莫厭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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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賦

作者: 郭璞 (魏晉)

  咨五才之并用,實水德之靈長。惟岷山之導(dǎo)江,初發(fā)源乎濫觴。聿經(jīng)始于洛沬,攏萬川乎巴梁。沖巫峽以迅激,躋江津而起漲。極泓量而海運,狀滔天以淼茫??偫h泗,兼包淮湘。并吞沅澧,汲引沮漳。源二分于崌崍,流九派乎潯陽。鼓洪濤于赤岸,淪余波乎柴桑。綱絡(luò)群流,商搉涓澮。表神委于江都,混流宗而東會。注五湖以漫漭,灌三江而漰沛。滈汗六州之域,經(jīng)營炎景之外。所以作限于華裔,壯天地之崄介。呼吸萬里,吐納靈潮。自然往復(fù),或夕或朝。激逸勢以前驅(qū),乃鼓怒而作濤。

  峨嵋為泉陽之揭,玉壘作東別之標(biāo)。衡霍磊落以連鎮(zhèn),巫廬嵬崛而比嶠。協(xié)靈通氣,濆薄相陶。流風(fēng)蒸雷,騰虹揚霄。出信陽而長邁,淙大壑與沃焦。若乃巴東之峽,夏后疏鑿。絕岸萬丈,壁立赮駁?;⒀缻素Q以屹崒,荊門闕竦而磐礴。圓淵九回以懸騰,湓流雷呴而電激。駭浪暴灑,驚波飛薄。迅澓增澆,涌湍疊躍。砯巖鼓作,漰湱澩灂。??渹??,潰濩泧漷。潏湟淴泱,???瀹。漩澴滎瀯,渨?濆瀑。溭淢浕涢,龍鱗結(jié)絡(luò)。碧沙瀢沱而往來,巨石硉矹以前卻。潛演之所汩淈,奔溜之所磢錯。厓隒為之泐嵃,埼嶺為之巖崿。幽澗積岨,礐硞菪礭。

  若乃曾潭之府,靈湖之淵。澄澹汪洸,瀇滉囦泫。泓汯浻澋,涒鄰?潾。混澣灦渙,流映揚焆。溟漭渺沔,汗汗沺沺。察之無象,尋之無邊。氣滃渤以霧杳,時郁律其如煙。類胚渾之未凝,象太極之構(gòu)天。長波浹渫,峻湍崔嵬。盤渦谷轉(zhuǎn),凌濤山頹。陽侯砐硪以岸起,洪瀾涴演而云回。峾淪溛瀤,乍浥乍堆。豃如地裂,豁若天開。觸曲厓以縈繞,駭崩浪而相礧。鼓?窟以漰浡,乃湓涌而駕隈。

  魚則江豚海狶,叔鮪王鳣,?鰊鰧鲉,鯪鰩?鰱?;蚵褂k象鼻,或虎狀龍顏。鱗甲璀錯,煥爛錦斑。揚鰭掉尾,噴浪飛唌;排流呼哈,隨波游延;或爆采以晃淵,或嚇鰓乎巖間。介鯨乘濤以出入,鯼鮆順時而往還。爾其水物怪錯,則有潛鵠魚牛,虎蛟鉤蛇。蜦?鱟蝞,鲼??????;王珧海月,土肉石華。三蝬蜉江,鸚螺蜁蝸;璅蛣腹蟹,水母目蝦。紫蚢如渠,洪蚶專車。瓊蚌晞曜以瑩珠,石蜐應(yīng)節(jié)而揚葩;蜛蝫森衰以垂翹,玄蠣磈螺而碨?;或泛瀲于潮波,或混淪乎泥沙。若乃龍鯉一角,奇鸧九頭。有鱉三足,有龜六眸。赪蟞胏躍而吐璣,文魮磬鳴以孕璆。??拂翼而掣耀,神蜧蝹蜦以沉游。?馬騰波以噓蹀,水兕雷咆乎陽侯。

  淵客筑室于巖底,鮫人構(gòu)館于懸流。雹布余糧,星離沙鏡;青綸競糾,縟組爭映。紫菜熒曄以叢被,綠苔鬖髿乎研上,石帆蒙籠以蓋嶼,萍實時出而漂沫。其下則金礦丹礫,云精爥銀;珕珋璇瑰,水碧潛琘。鳴石列于陽渚,浮磬肆乎陰濱?;蝻G彩輕漣,或焆曜崖鄰。林無不溽,岸無不津。

  其羽族也,則有晨鵠天雞,鴢鷔鷗?。陽鳥爰翔,于以玄月。千類萬聲,自相喧聒。濯翮疏風(fēng),鼓翅獝?。揮弄灑珠,拊拂瀑沫。集若霞布,散如云豁。產(chǎn)毻積羽,往來勃碣。橉杞稹薄于潯涘,栛梿森嶺而羅峰。桃枝筼筜,實繁有叢。葭蒲云蔓,?以蘭紅。揚皓毦,擢紫茸,蔭潭隩,被長江。繁蔚芳蘺,隱藹水松。涯灌芊萰,潛薈蔥蘢。鯪鯥?跼于垠隒,獱獺睒瞲乎厱空;迅蜼臨虛以騁巧,孤玃登危而雍容。夔?踛?于夕陽,鴛雛弄翮乎山東。因岐成渚,觸澗開渠。漱壑生浦,區(qū)別作湖。磴之以瀿瀷,渫之以尾閭。標(biāo)之以翠蘙,泛之以游菰。播匪藝之芒種,挺自然之嘉蔬。鱗被菱荷,攢布水蓏。翹莖瀵蕊,濯穎散裹。隨風(fēng)猗萎,與波潭沲。流光潛映,景炎霞火。

  其旁則有云夢雷池,彭蠡青草,具區(qū)洮滆,朱浐丹漅。極望數(shù)百,沆漾皛溔。爰有包山洞庭,巴陵地道。潛逵旁通,幽岫窈窕。金精玉英瑱其里,瑤珠怪石琗其表。驪虬樛其址,梢云冠其?。海童之所巡游,琴高之所靈矯;冰夷倚浪以傲睨,江妃含嚬而矊眇。撫凌波而鳧躍,吸翠霞而夭矯。若乃宇宙澄寂,八風(fēng)不翔。舟子于是搦棹,涉人于是?榜。漂飛云,運艅艎;舳艫相屬,萬里連檣。溯洄沿流,或漁或商;赴交益,投幽浪,竭南極,窮東荒。爾乃矖雰祲于清旭,覘五兩之動靜。長風(fēng)颹以增扇,廣莫?而氣整。徐而不?,疾而不猛。鼓帆迅越,?漲截泂。凌波縱柂,電往杳溟。?如晨霞弧征,眇若云翼絕嶺。倏忽數(shù)百,千里俄頃。飛廉無以睎其蹤,渠黃不能企其景。于是蘆人漁子,擯落江山,衣則羽褐,食惟蔬鮮。栫淀為涔,夾潈羅筌。筩灑連鋒,罾?比船?;驌]輪于懸踦,或中瀨而橫旋。忽忘夕而宵歸,詠采菱以叩舷。傲自足于一嘔,尋風(fēng)波以窮年。

  爾乃域之以盤巖,豁之以洞壑,疏之以沲汜,鼓之以潮汐。川流之所歸湊,云霧之所蒸液。珍怪之所化產(chǎn),傀奇之所窟宅。納隱淪之列真,挺異人乎精魄。播靈潤于千里,越岱宗之觸石。及其譎變儵怳,符祥非一。動應(yīng)無方,感事而出。經(jīng)紀(jì)天地,錯綜人術(shù),妙不可盡之于言,事不可窮之于筆。若乃岷精垂曜于東井,陽侯遁形乎大波。奇相得道而宅神,乃協(xié)靈爽于湘娥。駭黃龍之負(fù)舟,識伯禹之仰嗟。壯荊飛之擒蛟,終成氣乎太阿。悍要離之圖慶,在中流而推戈。悲靈均之任石,嘆漁父之棹歌。想周穆之濟(jì)師,驅(qū)八駿于黿鼉。感交甫之喪佩,愍神使之嬰羅。煥大塊之流形,混萬盡于一科。保不虧而永固,稟元氣于靈和。考川瀆而妙觀,實莫著于江河。


慧慶寺玉蘭記

作者: 戴名世 (清代)

  慧慶寺距閶門四五里而遙,地僻而鮮居人,其西南及北,皆為平野。歲癸未、甲申間,秀水朱竹垞先生賃僧房數(shù)間,著書于此。先生舊太史,有名聲,又為巡撫宋公重客,宋公時時造焉。于是蘇之人士以大府重客故,載酒來訪者不絕,而慧慶玉蘭之名,一時大著。

  玉蘭在佛殿下,凡二株,高數(shù)丈,蓋二百年物?;ㄩ_時,茂密繁多,望之如雪。虎丘亦有玉蘭一株,為人所稱。虎丘繁華之地,游人雜沓,花易得名,其實不及慧慶遠(yuǎn)甚。然非朱先生以太史而為重客,則慧慶之玉蘭,竟未有知者。久之,先生去,寺門晝閉,無復(fù)有人為看花來者。

  余寓舍距慧慶一里許,歲丁亥春二月,余晝閑無事,獨行野外,因叩門而入。時玉蘭方開,茂密如曩時。余嘆花之開謝,自有其時,其氣機(jī)各適其所自然,原與人世無涉,不以人之知不知而為盛衰也。今虎丘之玉蘭,意象漸衰,而在慧慶者如故,亦以見虛名之不足恃,而幽潛者之可久也。花雖微,而物理有可感者,故記之。


醉鄉(xiāng)記

作者: 戴名世 (清代)

  昔眾嘗至一鄉(xiāng)陬,頹然靡然,昏昏冥冥,天地為之易位,日月為之失明,目為之眩,心為之荒惑,體為之?dāng)y。問之人:“是何鄉(xiāng)也?”曰:“酣適之方,甘旨之嘗,以徜以徉,是為醉鄉(xiāng)?!?

  嗚呼!是為醉鄉(xiāng)也歟?古之人不余欺也,吾嘗聞夫劉伶、阮籍之徒矣。當(dāng)是時,神州陸沉,中原鼎沸,而天下之人,放縱恣肆,淋漓顛倒,相率入醉鄉(xiāng)不已。而以吾所見,其間未嘗有可樂者。或以為可以解憂云耳。夫憂之可以解者,非真憂也,夫果有其憂焉,抑亦必不解也。況醉鄉(xiāng)實不能解其憂也,然則入醉鄉(xiāng)者,皆無有憂也。

  嗚呼!自劉、阮以來,醉鄉(xiāng)遍天下;醉鄉(xiāng)有人,天下無人矣。昏昏然,冥冥然,頹墮委靡,入而不知出焉。其不入而迷者,豈無其人者歟?而荒惑敗亂者,率指以為笑,則真醉鄉(xiāng)之徒也已。


與余生書

作者: 戴名世 (清代)

  余生足下。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歷中宦者,為足下道滇黔間事。余聞之,載筆往問焉。余至而犁支已去,因教足下為我書其語來,去年冬乃得讀之,稍稍識其大略。而吾鄉(xiāng)方學(xué)士有《滇黔紀(jì)聞》一編,余六七年前嘗見之。及是而余購得是書,取犁支所言考之,以證其同異。蓋兩人之言各有詳有略,而亦不無大相懸殊者,傳聞之間,必有訛焉。然而學(xué)士考據(jù)頗為確核,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記,二者將何取信哉?

  昔者宋之亡也,區(qū)區(qū)海島一隅,僅如彈丸黑子,不逾時而又已滅亡,而史猶得以備書其事。今以弘光之帝南京,隆武之帝閩越,永歷之帝西粵、帝滇黔,地方數(shù)千里,首尾十七八年,揆以《春秋》之義,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,帝昺之在崖州?而其事漸以滅沒。近日方寬文字之禁,而天下所以避忌諱者萬端,其或菰蘆澤之間,有廑廑志其梗概,所謂存什一于千百,而其書未出,又無好事者為之掇拾流傳,不久而已蕩為清風(fēng),化為冷灰。至于老將退卒、故家舊臣、遺民父老,相繼澌盡,而文獻(xiàn)無征,凋殘零落,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、亂賊誤國、流離播遷之情狀,無以示于后世,豈不可嘆也哉!

  終明之末三百年無史,金匱石室之藏,恐終淪散放失,而世所流布諸書,缺略不祥,毀譽失實。嗟乎!世無子長、孟堅,不可聊且命筆。鄙人無狀,竊有志焉,而書籍無從廣購,又困于饑寒,衣食日不暇給,懼此事終已廢棄。是則有明全盛之書且不得見其成,而又何況于夜郎、筇笮、昆明、洱海奔走流亡區(qū)區(qū)之軼事乎?前日翰林院購遺書于各州郡,書稍稍集,但自神宗晚節(jié)事涉邊疆者,民間汰去不以上;而史官所指名以購者,其外頗更有潛德幽光,稗官碑志紀(jì)載出于史館之所不及知者,皆不得以上,則亦無以成一代之全史。甚矣其難也!

  余員昔之志于明史,有深痛焉、輒好問當(dāng)世事。而身所與士大夫接甚少,士大夫亦無有以此為念者,又足跡未嘗至四方,以故見聞頗寡,然而此志未嘗不時時存也。足下知犁支所在,能召之來與余面論其事,則不勝幸甚。


河墅記

作者: 戴名世 (清代)

  江北之山,蜿蜒磅礴,連亙數(shù)州,其奇?zhèn)バ沱惤^特之區(qū),皆在吾縣??h治枕山而起,其外林壑幽深,多有園林池沼之勝。出郭循山之麓,而西北之間,群山逶邐,溪水瀠洄,其中有徑焉,樵者之所往來。數(shù)折而入,行二三里,水之隈,山之奧,巖石之間,茂樹之下,有屋數(shù)楹,是為潘氏之墅。余褰裳而入,清池洑其前,高臺峙其左,古木環(huán)其宅。于是升高而望,平疇蒼莽,遠(yuǎn)山回合,風(fēng)含松間,響起水上。噫!此羈窮之人,遁世遠(yuǎn)舉之士,所以優(yōu)游而自樂者也,而吾師木崖先生居之。

  夫科目之貴久矣,天下之士莫不奔走而艷羨之,中于膏肓,入于肺腑,群然求出于是,而未必有適于天下之用。其失者,未必其皆不才;其得者,未必其皆才也。上之人患之,于是博搜遍采,以及山林布衣之士,而士又有他途,捷得者往往至大官。先生名滿天下三十年,亦嘗與諸生屢試于有司。有司者,好惡與人殊,往往幾得而復(fù)失。一旦棄去,專精覃思,盡究百家之書,為文章詩歌以傳于世,世莫不知有先生。間者求賢之令屢下,士之得者多矣,而先生猶然山澤之癯,混跡于田夫野老,方且樂而終身,此豈徒然也哉?

  小子懷遁世之思久矣,方浮沉世俗之中,未克遂意,過先生之墅而有慕焉,乃為記之。


數(shù)峰亭記

作者: 戴名世 (清代)

  余性好山水,而吾桐山水奇秀,甲于他縣。吾卜居于南山,距縣治二十余里,前后左右皆平崗,逶迤回合,層疊無窮,而獨無大山;水則僅陂堰池塘而已,亦無大流。至于遠(yuǎn)山之環(huán)繞者,或在十里外,或在二三十里外,浮嵐飛翠,疊立云表。吾嘗以為看遠(yuǎn)山更佳,則此地雖無大山,而亦未嘗不可樂也。

  出大門,循墻而東,有平崗,盡處土隆然而高。蓋屋面西南,而此地面西北,于是西北諸峰,盡效于襟袖之間。其上有古松數(shù)十株,皆如虬龍,他雜樹亦頗多有。且有隙地稍低,余欲鑿池蓄魚種蓮,植垂柳數(shù)十株于池畔。池之東北,仍有隙地,可以種竹千個。松之下筑—亭,而遠(yuǎn)山如屏,列于其前,于是名亭曰“數(shù)峰”,蓋此亭原為西北數(shù)峰而筑也。計鑿池構(gòu)亭種竹之費,不下數(shù)十金,而余力不能也,姑預(yù)名之,以待諸異日。


乙亥北行日記

作者: 戴名世 (清代)

  六月初九日,自江寧渡江。先是浦口劉大山過余,要與同入燕;余以貲用不給,未能行。至是徐位三與其弟文虎來送;少頃,郭漢瞻、吳佑咸兩人亦至。至江寧閘登舟,距家數(shù)十步耳。舟中揖別諸友;而徐氏兄弟,復(fù)送至武定橋,乃登岸,依依有不忍舍去之意。是日風(fēng)順,不及午,已抵浦口,宿大山家。大山有他事相阻,不能即同行。而江寧鄭滂若適在大山家。滂若自言有黃白之術(shù),告我曰:“吾子冒暑遠(yuǎn)行,欲賣文以養(yǎng)親,舉世悠悠,詎有能知子者?使吾術(shù)若成,吾子何憂貧乎?”余笑而頷之。

  明日,宿旦子岡。甫行數(shù)里,見四野禾油油然,老幼男女,俱耘于田間。蓋江北之俗,婦女亦耕田力作;以視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產(chǎn)者,其俗洵美矣。偶舍騎步行,過一農(nóng)家,其丈夫方擔(dān)糞灌園,而婦人汲井且浣衣;門有豆棚瓜架,又有樹數(shù)株郁郁然,兒女啼笑,雞犬鳴吠。余顧而慕之,以為此一家之中,有萬物得所之意,自恨不如遠(yuǎn)甚也!

  明日抵滁州境,過朱龍橋——即盧尚書、祖將軍破李自成處,慨然有馳驅(qū)當(dāng)世之志。過關(guān)山,遇宿松朱字綠、懷寧咎元彥從陜西來。別三年矣!相見則歡甚,徒行攜手,至道旁人家縱談,村民皆來環(huán)聽,良久別去。

  過磨盤山,山勢峻峭,重疊盤曲,故名;為滁之要害地。是日宿岱山鋪,定遠(yuǎn)境也。明日宿黃泥岡,鳳陽境也。途中遇太平蔡極生自北來。薄暮,余告圉人:“數(shù)日皆苦熱,行路者皆以夜,當(dāng)及月明行也?!蹦擞谌鼏⑿?。行四五里,見西北云起;少頃,布滿空中,雷電大作,大雨如注,倉卒披雨具,然衣已沾濕。行至總鋪,雨愈甚;遍叩逆旅主人門,皆不應(yīng)。圉人于昏黑中尋一草棚,相與暫避其下。雨止,則天已明矣。道路皆水彌漫,不辨阡陌。私嘆水利不修,天下無由治也。茍得良有司,亦足治其一邑。惜無有以此為念者。

  仰觀云氣甚佳:或如人,或如獅象,如山,如怪石,如樹,倏忽萬狀。余嘗謂看云宜夕陽,宜雨后,不知日出時看云亦佳也。是日僅行四十里,抵臨淮;使人入城訪朱鑒薛,值其他出。薄暮,獨步城外。是時隍中荷花盛開,涼風(fēng)微動,香氣襲人,徘徊久之,乃抵旅舍主人宿。

  明日渡淮。先是臨淮有浮橋,往來者皆便之。及浮橋壞不修,操舟者頗因以為奸利。余既渡,欲登岸,有一人負(fù)之以登,其人陷淖中,余幾墮。岸上數(shù)人來,共挽之,乃免。是日行九十里,宿連城鎮(zhèn),靈壁縣境也。

  明日為月望,行七十里而宿荒莊,宿州境也。屋舍湫隘,墻壁崩頹,門戶皆不具。圉人與逆旅主人有故,因欲宿此。余不可,主人曰:“此不過一宿耳,何必求安!”余然之。是日頗作雨而竟不雨。三更起,主人苛索錢不已。月明中行數(shù)十里,余患腹脹不能食,宿褚莊鋪。

  十七日渡河,宿河之北岸。夜中過閔子鄉(xiāng),蓋有閔子祠焉;明孝慈皇后之故鄉(xiāng)也。徐宿間群山盤亙,風(fēng)氣完密;而徐州濱河,山川尤極雄壯,為東南藩蔽,后必有異人出焉。望戲馬臺,似有傾圮。昔蘇子瞻知徐州,云:“戲馬臺可屯千人,與州為犄角?!比皇匦飚?dāng)先守河也。是日熱甚,既抵逆旅,飲水?dāng)?shù)升。頃之,雷聲殷殷起,風(fēng)雨驟至,涼生,渴乃止。是夜腹脹愈甚,不能成寐,汗流不已。

  明日宿利國驛。憶余于己巳六月,與無錫劉言潔,自濟(jì)南入燕,言潔體肥畏熱,而羨余之能耐勞苦寒暑。距今僅六年,而余行役頗覺委頓。蹉跎荏苒,精力向衰,安能復(fù)馳驅(qū)當(dāng)世!撫髀扼腕,不禁喟然而三嘆也!

  明日,宿滕縣境曰沙河店。又明日,宿鄒縣境曰東灘店。是日守孟子廟,入而瞻拜;欲登嶧山,因熱甚且渴,不能登也。明日,宿汶上。往余過汶上,有吊古詩,失其稿,猶記兩句云:“可憐魯?shù)烙锡R子,豈有孔門屈季孫!”余不復(fù)能記憶也。

  明日,宿東阿之舊縣。是日大雨,逆旅聞隔墻群飲拇戰(zhàn),未幾喧且斗。余出觀之,見兩人皆大醉,相毆于淖中,泥涂滿面不可識。兩家之妻,各出為其夫,互相詈,至晚乃散。乃知先王罪群飲,誠非無故。明日宿營茌平。又明日過高唐,宿腰站。自茌平以北,道路皆水彌漫,每日輒紆回行也。聞燕趙間水更甚,北行者皆患之。

  二十六日,宿軍城,夜夢裴媼。媼于余有恩而未之報,今歲二月,病卒于家;而余在江寧,不及視其含斂,中心時用為愧恨!蓋自二月距今,入夢者屢矣。二十七日,宿商家林。二十八日,宿營任邱。二十九日,宿白溝。白溝者,昔宋與遼分界處也。七月初一日,宿良鄉(xiāng)。是日過涿州,訪方靈皋于舍館,適靈皋往京師。在金陵時,日與靈皋相過從,今別四月矣,擬為信宿之談而竟不果。及余在京師,而靈皋又已反涿,途中水阻,各紆道行,故相左。

  蓋自任邱以北,水泛溢,橋梁往往皆斷,往來者乘舟,或數(shù)十里乃有陸。陸行或數(shù)里,或數(shù)十里,又乘舟。昔天啟中,吾縣左忠毅公為屯田御史,興北方水利,仿佛江南。忠毅去而水利又廢不修,良可嘆也!

  初二日,至京師。蘆溝橋及彰義門,俱有守者,執(zhí)途人橫索金錢,稍不稱意,雖襆被欲俱取其稅,蓋榷關(guān)使者之所為也。涂人恐濡滯,甘出金錢以給之。惟徒行者得免。蓋輦轂之下而為御人之事,或以為此小事不足介意,而不知天下之故,皆起于不足介意者也。是日大雨,而余襆被書笈,為邏者所開視,盡濕,涂泥被體。抵宗伯張公邸第。蓋余之入京師,至是凡四,而愧悔益不可言矣!因于燈執(zhí)筆,書其大略如此。


送蕭穎士

作者: 賈邕 (唐代)

子欲適東周,門人盈岐路。高標(biāo)信難仰,薄官非始務(wù)。

綿邈千里途,裴回四郊暮。征車日云遠(yuǎn),撫己慚深顧。


江村晚眺

作者: 戴復(fù)古 (宋代)

江頭落日照平沙,潮退漁船閣岸斜。 白鳥一雙臨水立,見人驚起入蘆花。


論時政疏

作者: 張居正 (明代)

  其大者曰宗室驕恣,曰庶官疾曠,曰吏治因循,曰邊備未修,曰財用大虧,其他為圣明之累者,不可以悉舉,而五者乃其尤大較著者也。

  臣聞今之宗室,古之侯王,其所好尚,皆百姓之觀瞻,風(fēng)俗之移易所系。臣伏睹祖訓(xùn),觀國朝之所以待宗室者,親禮甚隆,而防范亦密。乃今一、二宗藩,不思師法祖訓(xùn),制節(jié)謹(jǐn)度,以承天休,而舍侯王之尊,競求真人之號,招集方術(shù)通逃之人,惑民耳目。斯皆外求親媚于主上,以張其勢,而內(nèi)實奸貪淫虐,陵轢有司,朘刻小民,以縱其欲。今河南撫臣又見告矣。不早少創(chuàng)之,使屢得志,臣恐四方守臣無復(fù)能行其志.而尾大之勢成,臣愚以為非細(xì)故也。所謂宗室驕恣者此也。

  臣聞才者材也,養(yǎng)之貴素,使之貴器。養(yǎng)之素則不乏,使之器則得宜。古者一官必有數(shù)人堪此任者,是以代匱承乏,不曠天工。今國家于人材,素未嘗留意以蓄養(yǎng)之,而使之又不當(dāng)其器,一言議及,輒見逐去,及至缺乏,又不得已,輪資逐格而敘進(jìn)之,所進(jìn)或頗不逮所去。今朝廷濟(jì)濟(jì),雖不可謂無人,然亦豈無抱異才而隱伏者乎,亦豈無罹玷用而永廢者乎?臣愚以為諸非貪婪至無行者,盡可隨才任使,效一節(jié)之用。況又有卓卓可錄者,而皆使之槁項黃馘,以終其身,甚可惜也,吏安得不乏!所謂庶官瘝曠者此也。

  守令者親民之吏也,守令之賢否,監(jiān)司廉之,監(jiān)司之取舍,銓衡參之,國朝之制,不可謂不周悉矣。邇來考課不嚴(yán),名實不核,守令之于監(jiān)司,奔走承順而已,簿書期會為急務(wù),承望風(fēng)旨為精敏,監(jiān)司以是課其賢否,上之銓衡,銓衡又不深察,惟監(jiān)司之為據(jù),至或舉劾參差,毀譽不定,賄多者階崇,巧宦者秩進(jìn)。語曰:“何以禮義為?才多而光榮;何以謹(jǐn)慎為?勇猛而臨官。”以此成風(fēng),正直之道塞,勢利之俗成,民之利病,俗之污隆,孰有留意于此者乎?所謂吏治因循者此也。

  夷狄之患,雖自古有之,然守備素具,外侮不能侵也。今“虜”驕日久,還來尤甚,或當(dāng)宣大,或入內(nèi)地,小入則小利,大入則大利。邊圉之臣皆務(wù)一切,幸而不為大害,則欣然而喜,無復(fù)有為萬世之利,建難勝之策者。頃者陛下赫然發(fā)奮,激厲將士,云中之戰(zhàn),遂大克捷,此振作之效也。然法日:“無恃其不來,恃吾有以待之?!背藨?zhàn)勝之氣,為豫防之圖,在此時矣,而迄于無聞。所謂邊備未修者此也。

  天地生財,自有定數(shù),取之有制,用之有節(jié),則裕;取之無制,用之不節(jié),則乏。今國賦所出,仰給東南,然民力有限,應(yīng)辦無窮,而王朝之費,又?jǐn)?shù)十倍于國初之時,大官之供,歲累巨萬,中貴征索,溪壑難盈,司農(nóng)屢屢告乏。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,雖至過費,何遂空乏乎?則所以耗之者,非一端故也。語日:“三寸之管而無當(dāng),不可滿也。”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。所謂財用大匱者此也。

  五者之弊非一日矣,然臣以為此特臃腫痿痹之病耳,非大患也,如使一身之中,血氣升降而流通,則此數(shù)者可以一治而愈。夫惟有所壅閉而不通,則雖有針石藥物無所用。伏愿陛下覽否泰之原,通上下之志,廣開獻(xiàn)納之門,親近輔弼之臣,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慮,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(guān)格,然后以此五者分職而責(zé)成之,則人人思效其所長,而積弊除矣,何五者之足患乎?


七律五首

作者: 石達(dá)開 (清代)

曾摘芹香入泮宮,更探柱蕊趁秋風(fēng)。 少年落拓云中鶴,塵跡飄零雪里鴻。 聲價敢云超冀北,文章昔已遍江東。 儒林異代應(yīng)知我,只合名山一卷中。

不策天人在廟堂,生慚名位掩文章。 清時將相無傳例,末造乾坤有主張。 況復(fù)仕途皆幻境,幾多苦海少歡腸。 何如著作千秋業(yè),宇宙常留一瓣香。

投鞭慷慨蒞中原,不為仇讎不為恩。 只覺蒼天方聵聵,莫憑赤手拯元元。 三年攬轡歸羸馬,萬眾梯山似病猿。 我志未成人亦苦,東南到處有啼痕。

若個將才同衛(wèi)霍,幾人佐命等蕭曹。 男兒欲畫麒麟閣,夙夜當(dāng)嫻虎豹韜。 滿眼河山罹異劫,到頭功業(yè)屬英豪。 遙知一代風(fēng)云會,濟(jì)濟(jì)從龍畢竟高。

虞帝勛華多美頌,皇王家世盡鴻濛。 賈人居貨移神鼎,亭長還鄉(xiāng)唱大風(fēng)。 起自布衣方見異,遇非天子不為隆。 醴泉芝草無根脈,劉裕當(dāng)年田舍翁。


湖心亭看雪

作者: 張岱 (明代)

  崇禎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鳥聲俱絕。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擁毳衣爐火,獨往湖心亭看雪。霧凇沆碭,天與云與山與水,上下一白,湖上影子,惟長堤一痕、湖心亭一點、與余舟一芥、舟中人兩三粒而已。(余拏 一作:余挐)

  到亭上,有兩人鋪氈對坐,一童子燒酒爐正沸。見余大喜曰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拉余同飲。余強飲三大白而別。問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“莫說相公癡,更有癡似相公者。”


西湖七月半

作者: 張岱 (明代)

  西湖七月半,一無可看,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。看七月半之人,以五類看之。其一,樓船簫鼓,峨冠盛筵,燈火優(yōu)傒,聲光相亂,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,看之。其一,亦船亦樓,名娃閨秀,攜及童孌,笑啼雜之,環(huán)坐露臺,左右盼望,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,看之。其一,亦船亦聲歌,名妓閑僧,淺斟低唱,弱管輕絲,竹肉相發(fā),亦在月下,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,看之。其一,不舟不車,不衫不幘,酒醉飯飽,呼群三五,躋入人叢,昭慶、斷橋,囂呼嘈雜,裝假醉,唱無腔曲,月亦看,看月者亦看,不看月者亦看,而實無一看者,看之。其一,小船輕幌,凈幾暖爐,茶鐺旋煮,素瓷靜遞,好友佳人,邀月同坐,或匿影樹下,或逃囂里湖,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(tài),亦不作意看月者,看之。

  杭人游湖,巳出酉歸,避月如仇。是夕好名,逐隊爭出,多犒門軍酒錢。轎夫擎燎,列俟岸上。一入舟,速舟子急放斷橋,趕入勝會。以故二鼓以前,人聲鼓吹,如沸如撼,如魘如囈,如聾如啞。大船小船一齊湊岸,一無所見,止見篙擊篙,舟觸舟,肩摩肩,面看面而已。少刻興盡,官府席散,皂隸喝道去。轎夫叫,船上人怖以關(guān)門,燈籠火把如列星,一一簇?fù)矶?。岸上人亦逐隊趕門,漸稀漸薄,頃刻散盡矣。

  吾輩始艤舟近岸,斷橋石磴始涼,席其上,呼客縱飲。此時月如鏡新磨,山復(fù)整妝,湖復(fù)靧面,向之淺斟低唱者出,匿影樹下者亦出。吾輩往通聲氣,拉與同坐。韻友來,名妓至,杯箸安,竹肉發(fā)。月色蒼涼,東方將白,客方散去。吾輩縱舟,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,香氣拍人,清夢甚愜。


陶庵夢憶序

作者: 張岱 (明代)

  陶庵國破家亡,無所歸止。披發(fā)入山,駴駴為野人。故舊見之,如毒藥猛獸,愕窒不敢與接。作《自挽詩》,每欲引決,因《石匱書》未成,尚視息人世。然瓶粟屢罄,不能舉火。始知首陽二老,直頭餓死,不食周粟,還是后人妝點語也。

  饑餓之余,好弄筆墨。因思昔日生長王、謝,頗事豪華,今日罹此果報:以笠報顱,以蕢報踵,仇簪履也;以衲報裘,以苧報絺,仇輕煖也;以藿報肉,以糲報粻,仇甘旨也;以薦報床,以石報枕,仇溫柔也;以繩報樞,以甕報牖,仇爽塏也;以煙報目,以糞報鼻,仇香艷也;以途報足,以囊報肩,仇輿從也。種種罪案,從種種果報中見之。

  雞鳴枕上,夜氣方回。因想余生平,繁華靡麗,過眼皆空,五十年來,總成一夢。今當(dāng)黍熟黃粱,車旋蟻穴,當(dāng)作如何消受?遙思往事,憶即書之,持向佛前,一一懺悔。不次歲月,異年譜也;不分門類,別《志林》也。偶拈一則,如游舊徑,如見故人,城郭人民,翻用自喜。真所謂“癡人前不得說夢”矣。

 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(dān)酒,失足破其甕。念無以償,癡坐佇想曰:“得是夢便好?!币缓苦l(xiāng)試中式,方赴鹿鳴宴,恍然猶意未真,自嚙其臂曰:“莫是夢否?”一夢耳,惟恐其非夢,又惟恐其是夢,其為癡人則一也。

  余今大夢將寤,猶事雕蟲,又是一番夢囈。因嘆慧業(yè)文人,名心難化,正如邯鄲夢斷,漏盡鐘鳴,盧生遺表,猶思摹拓二王,以流傳后世。則其名根一點,堅固如佛家舍利,劫火猛烈,猶燒之不失也。


自為墓志銘

作者: 張岱 (明代)

  蜀人張岱,陶庵其號也。少為紈绔子弟,極愛繁華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孌童,好鮮衣,好美食,好駿馬,好華燈,好煙火,好梨園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鳥,兼以茶淫橘虐,書蠹詩魔,勞碌半生,皆成夢幻。年至五十,國破家亡,避跡山居,所存者破床碎幾,折鼎病琴,與殘書數(shù)帙,缺硯一方而已。布衣蔬茛,常至斷炊。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。

  常自評之,有七不可解: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,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,如此則貴賤紊矣,不可解一;產(chǎn)不及中人,而欲齊驅(qū)金谷,世頗多捷徑,而獨株守於陵,如此則貧富舛矣,不可解二;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,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,如此則文武錯矣,不可解三;上陪玉帝而不諂,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,如此則尊卑溷矣,不可解四;弱則唾面而肯自干,強則單騎而能赴敵,如此則寬猛背矣,不可解五;爭利奪名,甘居人后,觀場游戲,肯讓人先,如此緩急謬矣,不可解六;博弈摴蒱,則不知勝負(fù),啜茶嘗水,則能辨澠淄,如此則智愚雜矣,不可解七。有此七不可解,自且不解,安望人解?故稱之以富貴人可,稱之以貧賤人亦可;稱之以智慧人可,稱之以愚蠢人亦可;稱之以強項人可,稱之以柔弱人亦可;稱之以卞急人可,稱之以懶散人亦可。學(xué)書不成,學(xué)劍不成,學(xué)節(jié)義不成,學(xué)文章不成,學(xué)仙學(xué)佛,學(xué)農(nóng)學(xué)圃俱不成,任世人呼之為敗家子,為廢物,為頑民,為鈍秀才,為瞌睡漢,為死老魅也已矣。

  初字宗子,人稱石公,即字石公。好著書,其所成者,有《石匱書》《張氏家譜》《義烈傳》《瑯?gòu)治募贰睹饕住贰洞笠子谩贰妒逢I》《四書遇》《夢憶》《說鈴》《昌谷解》《快園道古》《傒囊十集》《西湖夢尋》《一卷冰雪文》行世。生于萬歷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,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,母曰陶宜人。幼多痰疾,養(yǎng)于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。外太祖云谷公宦兩廣,藏生牛黃丸盈數(shù)簏,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歲,食盡之而厥疾始廖。六歲時,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,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,為錢塘游客,對大父曰:“聞文孫善屬對,吾面試之?!敝钙辽侠畎昨T鯨圖曰:“太白騎鯨,采石江邊撈夜月?!庇鄳?yīng)曰:“眉公跨鹿,錢塘縣里打秋風(fēng)?!泵脊笮ζ疖S曰:“那得靈雋若此,吾小友也。”欲進(jìn)余以千秋之業(yè),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?

  甲申以后,悠悠忽忽,既不能覓死,又不能聊生,白發(fā)婆娑,猶視息人世。恐一旦溘先朝露,與草木同腐,因思古人如王無功、陶靖節(jié)、徐文長皆自作墓銘,余亦效顰為之。甫構(gòu)思,覺人與文俱不佳,輟筆者再。雖然,第言吾之癖錯,則亦可傳也已。曾營生壙于項王里之雞頭山,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:“嗚呼,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。”伯鸞高士,冢近要離,余故有取于項里也。明年,年躋七十,死與葬,其日月尚不知也,故不書。銘曰: 窮石崇,斗金谷。盲卞和,獻(xiàn)荊玉。老廉頗,戰(zhàn)涿鹿。贗龍門,開史局。饞東坡,餓孤竹。五羖大夫,焉能自鬻??諏W(xué)陶潛,枉希梅福。必也尋三外野人,方曉我之衷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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