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刷刷題

梅花 其四

作者: 張穆 (明末清初)

坐石待新月,倚花吹洞簫。

浮香如可攬,素影豈求嬌。

霜靜青天迥,參橫午夜寥。

仙人騎白鳳,欲語似相招。

譯文

坐在石上等待初升的新月,靠著梅枝吹奏悠揚的洞簫。浮動的梅香仿佛可以攬取,素潔的梅影何須故作嬌嬈。霜色靜謐青天空遠深邃,參星橫斜午夜更顯寂寥。忽見仙人騎著白色鳳凰,似要言語又像在把我招邀。

注釋

洞簫:竹制吹奏樂器,音色清幽,此處烘托靜謐氛圍。

浮香:指梅花散發的淡淡香氣,因輕飄故稱‘浮’。

素影:梅花在月下的潔白投影,‘素’突出其純凈。

參橫:參星(二十八宿之一)橫斜,表明夜已深。

白鳳:傳說中白色的神鳥,象征超凡脫俗的意象。

創作背景

此詩或為詩人月夜賞梅時所作。古人常以梅喻志,詩中清冷的環境、超逸的想象,或暗含對高潔品格的追求,可能創作于詩人寄情自然、心境恬淡之時。

簡析

全詩以月夜賞梅為背景,通過梅的香、影與霜天星夜的映襯,突出其素潔淡雅;尾句‘仙人招引’的想象升華意境,既贊梅之品格,亦表超脫之志,語言凝練,意境幽美,是詠梅詩中的佳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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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三則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其一

  有屠人貨肉歸,日已暮,欻一狼來,瞰擔上肉,似甚垂涎,隨尾行數里。屠懼,示之以刃,少卻;及走,又從之。屠無計,思狼所欲者肉,不如姑懸諸樹而早取之。遂鉤肉,翹足掛樹間,示以空擔。狼乃止。屠歸。昧爽,往取肉,遙望樹上懸巨物,似人縊死狀。大駭,逡巡近視之,則死狼也。仰首細審,見狼口中含肉,鉤刺狼腭,如魚吞餌。時狼皮價昂,直十余金,屠小裕焉。緣木求魚,狼則罹之,是可笑也。

  其二

  一屠晚歸,擔中肉盡,止有剩骨。途中兩狼,綴行甚遠。

  屠懼,投以骨。一狼得骨止,一狼仍從。復投之,后狼止而前狼又至。骨已盡矣,而兩狼之并驅如故。

  屠大窘,恐前后受其敵。顧野有麥場,場主積薪其中,苫蔽成丘。屠乃奔倚其下,弛擔持刀。狼不敢前,眈眈相向。

  少時,一狼徑去,其一犬坐于前。久之,目似瞑,意暇甚。屠暴起,以刀劈狼首,又數刀斃之。方欲行,轉視積薪后,一狼洞其中,意將隧入以攻其后也。身已半入,止露尻尾。屠自后斷其股,亦斃之。乃悟前狼假寐,蓋以誘敵。

  狼亦黠矣,而頃刻兩斃,禽獸之變詐幾何哉?止增笑耳。

  其三

  一屠暮行,為狼所逼。道旁有夜耕所遺行室,奔入伏焉。狼自苫中探爪入。屠急捉之,令不可去。但思無計可以死之。惟有小刀不盈寸,遂割破狼爪下皮,以吹豕之法吹之。極力吹移時,覺狼不甚動,方縛以帶。出視,則狼脹如牛,股直不能屈,口張不得合。遂負之以歸。

  非屠,烏能作此謀也!

  三事皆出于屠;則屠人之殘暴,殺狼亦可用也。
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一屠晚歸,擔中肉盡,止有剩骨。途中兩狼,綴行甚遠。

  屠懼,投以骨。一狼得骨止,一狼仍從。復投之,后狼止而前狼又至。骨已盡矣,而兩狼之并驅如故。

  屠大窘,恐前后受其敵。顧野有麥場,場主積薪其中,苫蔽成丘。屠乃奔倚其下,弛擔持刀。狼不敢前,眈眈相向。

  少時,一狼徑去,其一犬坐于前。久之,目似瞑,意暇甚。屠暴起,以刀劈狼首,又數刀斃之。方欲行,轉視積薪后,一狼洞其中,意將隧入以攻其后也。身已半入,止露尻尾。屠自后斷其股,亦斃之。乃悟前狼假寐,蓋以誘敵。

  狼亦黠矣,而頃刻兩斃,禽獸之變詐幾何哉?止增笑耳。


山市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奐山山市,邑八景之一也,然數年恒不一見。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,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,高插青冥,相顧驚疑,念近中無此禪院。無何,見宮殿數十所,碧瓦飛甍,始悟為山市。未幾,高垣睥睨,連亙六七里,居然城郭矣。中有樓若者,堂若者,坊若者,歷歷在目,以億萬計。忽大風起,塵氣莽莽然,城市依稀而已。既而風定天清,一切烏有,惟危樓一座,直接霄漢。樓五架,窗扉皆洞開;一行有五點明處,樓外天也。

  層層指數,樓愈高,則明漸少。數至八層,裁如星點。又其上,則黯然縹緲,不可計其層次矣。而樓上人往來屑屑,或憑或立,不一狀。逾時,樓漸低,可見其頂;又漸如常樓;又漸如高舍;倏忽如拳如豆,遂不可見。

  又聞有早行者,見山上人煙市肆,與世無別,故又名“鬼市”云。


促織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宣德間,宮中尚促織之戲,歲征民間。此物故非西產;有華陰令欲媚上官,以一頭進,試使斗而才,因責常供。令以責之里正。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,昂其直,居為奇貨。里胥猾黠,假此科斂丁口,每責一頭,輒傾數家之產。

  邑有成名者,操童子業,久不售。為人迂訥,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,百計營謀不能脫。不終歲,薄產累盡。會征促織,成不敢斂戶口,而又無所賠償,憂悶欲死。妻曰:“死何裨益?不如自行搜覓,冀有萬一之得。”成然之。早出暮歸,提竹筒銅絲籠,于敗堵叢草處,探石發穴,靡計不施,迄無濟。即捕得三兩頭,又劣弱不中于款。宰嚴限追比,旬余,杖至百,兩股間膿血流離,并蟲亦不能行捉矣。轉側床頭,惟思自盡。

 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,能以神卜。成妻具資詣問。見紅女白婆,填塞門戶。入其舍,則密室垂簾,簾外設香幾。問者爇香于鼎,再拜。巫從旁望空代祝,唇吻翕辟,不知何詞。各各竦立以聽。少間,簾內擲一紙出,即道人意中事,無毫發爽。成妻納錢案上,焚拜如前人。食頃,簾動,片紙拋落。拾視之,非字而畫:中繪殿閣,類蘭若。后小山下,怪石亂臥,針針叢棘,青麻頭伏焉。旁一蟆,若將跳舞。展玩不可曉。然睹促織,隱中胸懷。折藏之,歸以示成。

  成反復自念,得無教我獵蟲所耶?細瞻景狀,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。乃強起扶杖,執圖詣寺后,有古陵蔚起。循陵而走,見蹲石鱗鱗,儼然類畫。遂于蒿萊中側聽徐行,似尋針芥。而心目耳力俱窮,絕無蹤響。冥搜未已,一癩頭蟆猝然躍去。成益愕,急逐趁之,蟆入草間。躡跡披求,見有蟲伏棘根。遽撲之,入石穴中。掭以尖草,不出;以筒水灌之,始出,狀極俊健。逐而得之。審視,巨身修尾,青項金翅。大喜,籠歸,舉家慶賀,雖連城拱璧不啻也。上于盆而養之,蟹白栗黃,備極護愛,留待限期,以塞官責。

  成有子九歲,窺父不在,竊發盆。蟲躍擲徑出,迅不可捉。及撲入手,已股落腹裂,斯須就斃。兒懼,啼告母。母聞之,面色灰死,大罵曰:“業根,死期至矣!而翁歸,自與汝復算耳!”兒涕而出。(而 一作:爾)

  未幾,成歸,聞妻言,如被冰雪。怒索兒,兒渺然不知所往。既得其尸于井,因而化怒為悲,搶呼欲絕。夫妻向隅,茅舍無煙,相對默然,不復聊賴。日將暮,取兒藁葬。近撫之,氣息惙然。喜置榻上,半夜復蘇。夫妻心稍慰,但兒神氣癡木,奄奄思睡。成蟋蟀籠虛,顧之則氣斷聲吞,亦不敢復究兒。自昏達曙,目不交睫。東曦既駕,僵臥長愁。忽聞門外蟲鳴,驚起覘視,蟲宛然尚在。喜而捕之,一鳴輒躍去,行且速。覆之以掌,虛若無物;手裁舉,則又超忽而躍。急趨之,折過墻隅,迷其所在。徘徊四顧,見蟲伏壁上。審諦之,短小,黑赤色,頓非前物。成以其小,劣之。惟彷徨瞻顧,尋所逐者。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,視之,形若土狗,梅花翅,方首,長脛,意似良。喜而收之。將獻公堂,惴惴恐不當意,思試之斗以覘之。

 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,自名“蟹殼青”,日與子弟角,無不勝。欲居之以為利,而高其直,亦無售者。徑造廬訪成,視成所蓄,掩口胡盧而笑。因出己蟲,納比籠中。成視之,龐然修偉,自增慚怍,不敢與較。少年固強之。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,不如拼博一笑,因合納斗盆。小蟲伏不動,蠢若木雞。少年又大笑。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,仍不動。少年又笑。屢撩之,蟲暴怒,直奔,遂相騰擊,振奮作聲。俄見小蟲躍起,張尾伸須,直龁敵領。少年大駭,急解令休止。蟲翹然矜鳴,似報主知。成大喜。方共瞻玩,一雞瞥來,徑進以啄。成駭立愕呼,幸啄不中,蟲躍去尺有咫。雞健進,逐逼之,蟲已在爪下矣。成倉猝莫知所救,頓足失色。旋見雞伸頸擺撲,臨視,則蟲集冠上,力叮不釋。成益驚喜,掇置籠中。

  翼日進宰,宰見其小,怒訶成。成述其異,宰不信。試與他蟲斗,蟲盡靡。又試之雞,果如成言。乃賞成,獻諸撫軍。撫軍大悅,以金籠進上,細疏其能。既入宮中,舉天下所貢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撻、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,無出其右者。每聞琴瑟之聲,則應節而舞。益奇之。上大嘉悅,詔賜撫臣名馬衣緞。撫軍不忘所自,無何,宰以卓異聞,宰悅,免成役。又囑學使俾入邑庠。后歲余,成子精神復舊,自言身化促織,輕捷善斗,今始蘇耳。撫軍亦厚賚成。不數歲,田百頃,樓閣萬椽,牛羊蹄躈各千計;一出門,裘馬過世家焉。

  異史氏曰:“天子偶用一物,未必不過此已忘;而奉行者即為定例。加以官貪吏虐,民日貼婦賣兒,更無休止。故天子一跬步,皆關民命,不可忽也。獨是成氏子以蠹貧,以促織富,裘馬揚揚。當其為里正、受撲責時,豈意其至此哉?天將以酬長厚者,遂使撫臣、令尹,并受促織恩蔭。聞之:一人飛升,仙及雞犬。信夫!”


地震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,地大震。余適客稷下,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。忽聞有聲如雷,自東南來,向西北去。眾駭異,不解其故。俄而幾案擺簸,酒杯傾覆;屋梁椽柱,錯折有聲。相顧失色。久之,方知地震,各疾趨出。見樓閣房舍,仆而復起;墻傾屋塌之聲,與兒啼女號,喧如鼎沸。

  人眩暈不能立,坐地上,隨地轉側。河水傾潑丈余,雞鳴犬吠滿城中。逾一時許,始稍定。視街上,則男女裸聚,競相告語,并忘其未衣也。后聞某處井傾仄,不可汲;某家樓臺南北易向;棲霞山裂;沂水陷穴,廣數畝。此真非常之奇變也。(傾潑 一作:傾波)

  有邑人婦,夜起溲溺,回則狼銜其子。婦急與狼爭。狼一緩頰,婦奪兒出;攜抱中。狼蹲不去。婦大號。鄰人奔集,狼乃去。婦驚定作喜,指天畫地,述狼銜兒狀,己奪兒狀。良久,忽悟一身未著寸縷,乃奔。此與地震時男婦兩忘者,同一情狀也。人之惶急無謀,一何可笑!


嬰寧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王子服,莒之羅店人。早孤,絕慧,十四入泮。母最愛之,尋常不令游郊野。聘蕭氏,未嫁而夭,故求凰未就也。會上元,有舅氏子吳生,邀同眺矚。方至村外,舅家有仆來,招吳去。生見游女如云,乘興獨遨。有女郎攜婢,拈梅花一枝,容華絕代,笑容可掬。生注目不移,竟忘顧忌。女過去數武,顧婢曰:“個兒郎目灼灼似賊!”遺花地上,笑語自去。生拾花悵然,神魂喪失,怏怏遂返。至家,藏花枕底,垂頭而睡,不語亦不食。母憂之。醮禳益劇,肌革銳減。醫師診視,投劑發表,忽忽若迷。母撫問所由,默然不答。適吳生來,囑密詰之。吳至榻前,生見之淚下。吳就榻慰解,漸致研詰。生具吐其實,且求謀畫。吳笑曰:“君意亦復癡,此愿有何難遂?當代訪之。徒步于野,必非世家。如其未字,事固諧矣;不然,拚以重賂,計必允遂。但得痊瘳,成事在我。”生聞之,不覺解頤。吳出告母,物色女子居里。而探訪既窮,并無蹤跡。母大憂,無所為計。然自吳去后,顏頓開,食亦略進。數日,吳復來。生問所謀。吳紿之曰:“已得之矣。我以為誰何人,乃我姑氏女,即君姨妹行,今尚待聘。雖內戚有婚姻之嫌,實告之,無不諧者。”生喜溢眉宇,問居何里。吳詭曰:“西南山中,去此可三十余里。”生又付囑再四,吳銳身自任而去。

  生由此飲食漸加,日就平復。探視枕底,花雖枯,未便雕落。凝思把玩,如見其人。怪吳不至,折柬招之。吳支托不肯赴召。生恚怒,悒悒不歡。母慮其復病,急為議姻。略與商榷,輒搖首不愿,惟日盼吳。吳迄無耗,益怨恨之。轉思三十里非遙,何必仰息他人?懷梅袖中,負氣自往,而家人不知也。伶仃獨步,無可問程,但望南山行去。約三十余里,亂山合沓,空翠爽肌,寂無人行,止有鳥道。遙望谷底,叢花亂樹中,隱隱有小里落。下山入村,見舍宇無多,皆茅屋,而意甚修雅。北向一家,門前皆綠柳,墻內桃杏尤繁,間以修竹,野鳥格磔其中。意是園亭,不敢遽入。回顧對戶,有巨石滑潔,因據坐少憩。俄聞墻內有女子,長呼“小榮”,其聲嬌細。方佇聽間,一女郎由東而西,執杏花一朵,俯首自簪。舉頭見生,遂不復簪,含笑拈花而入。審視之,即上元途中所遇也。心驟喜,但念無以階進,欲呼姨氏,而顧從無還往,懼有訛誤。門內無人可問,坐臥徘徊,自朝至于日昃,盈盈望斷,并忘饑渴。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,似訝其不去者。忽一老嫗扶杖出,顧生曰:“何處郎君,聞自辰刻便來,以至于今,意將何為?得毋饑耶?”生急起揖之,答云:“將以盼親。”媼聾聵不聞。又大言之。乃問:“貴戚何姓?”生不能答。媼笑曰:“奇哉。姓名尚自不知,何親可探?我視郎君,亦書癡耳。不如從我來,啖以粗糲,家有短榻可臥,待明朝歸,詢知姓氏,再來探訪,不晚也。”生方腹餒思啖,又從此漸近麗人,大喜。從媼入,見門內白石砌路,夾道紅花,片片墮階上;曲折而西,又啟一關,豆棚架滿庭中。肅客入舍,粉壁光明如鏡,窗外海棠枝朵,探入室內,裀藉幾榻,罔不潔澤。甫坐,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。媼喚:“小榮,可速作黍。”外有婢子噭聲而應。坐次,具展宗閥。媼曰:“郎君外祖,莫姓吳否?”曰:“然。”媼驚曰:“是吾甥也!尊堂,我妹子。年來以家窶貧,又無三尺男,遂至音問梗塞。甥長成如許,尚不相識。”生曰:此來即為姨也,匆遽遂忘姓氏。”媼曰:“老身秦姓,并無誕育;弱息僅存,亦為庶產。渠母改醮,遺我鞠養。頗亦不鈍,但少教訓,嬉不知愁。少頃,使來拜識。”

  未幾,婢子具飯,雛尾盈握。媼勸餐已,婢來斂具。媼曰:“喚寧姑來。”婢應去。良久,聞戶外隱有笑聲。媼又喚曰:“嬰寧,汝姨兄在此。”戶外嗤嗤笑不已。婢推之以入,猶掩其口,笑不可遏。媼嗔目曰:“有客在,咤咤叱叱,是何景象?”女忍笑而立,生揖之。媼曰:“此王郎,汝姨子。一家尚不相識,可笑人也。”生問:“妹子年幾何矣?”媼未能解。生又言之。女復笑,不可仰視。媼謂生曰:“我言少教誨,此可見也。年已十六,呆癡裁如嬰兒。”生曰:“小于甥一歲。”曰:“阿甥已十七矣,得非庚午屬馬者耶?”生首應之。又問:“甥婦阿誰?”答云:“無之。”曰:“如甥才貌,何十七歲猶未聘耶?嬰寧亦無姑家,極相匹敵,惜有內親之嫌。”生無語,目注嬰寧,不遑他瞬。婢向女小語云:“目灼灼,賊腔未改。”女又大笑,顧婢曰:“視碧桃開未?”遽起,以袖掩口,細碎蓮步而出。至門外,笑聲始縱。媼亦起,喚婢幞被,為生安置。曰:“阿甥來不易,宜留三五日,遲遲送汝歸。如嫌幽悶,舍后有小園,可供消遣,有書可讀。”次日,至舍后,果有園半畝,細草鋪氈,楊花糝徑;有草舍三楹,花木四合其所。穿花小步,聞樹頭蘇蘇有聲,仰視,則嬰寧在上。見生,狂笑欲墮。生曰:“勿爾,墮矣。”女且下且笑,不能自止。方將及地,失手而墮,笑乃止。生扶之,陰捘其腕。女笑又作,倚樹不能行,良久乃罷。生俟其笑歇,乃出袖中花示之。女接之曰:“枯矣。何留之?”曰:“此上元妹子所遺,故存之。”問:“存之何意?”曰:“以示相愛不忘也。自上元相遇,凝思成疾,自分化為異物;不圖得見顏色,幸垂憐憫。”女曰:“此大細事,至戚何所靳惜?待兄行時,園中花,當喚老奴來,折一巨捆負送之。”生曰:“妹子癡耶?”女曰:“何便是癡?”生曰:“我非愛花,愛拈花之人耳。”女曰:“葭莩之情,愛何待言。”生曰:“我所謂愛,非瓜葛之愛,乃夫妻之愛。”女曰:“有以異乎?”曰:“夜共枕席耳。”女俯思良久,曰:“我不慣與生人睡。”語未已,婢潛至,生惶恐遁去。少時,會母所。母問何往,女答以園中共話。媼曰:“飯熟已久,有何長言,周遮乃耳。”女曰:“大哥欲我共寢。”言未已,生大窘,急目瞪之,女微笑而止。幸媼不聞,猶絮絮究詰。生急以他詞掩之,因小語責女。女曰:“適此語不應說耶?”生曰:“此背人語。”女曰:“背他人,豈得背老母。且寢處亦常事,何諱之?”生恨其癡,無術可以悟之。食方竟,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。

  先是,母待生久不歸,始疑;村中搜覓幾遍,竟無蹤兆。因往詢吳。吳憶曩言,因教于西南山行覓。凡歷數村,始至于此。生出門,適相值,便入告媼,且請偕女同歸。媼喜曰:“我有志,匪伊朝夕。但殘軀不能遠涉,得甥攜妹子去,識認阿姨,大好。”呼嬰寧,寧笑至。媼曰:“有何喜,笑輒不輟?若不笑,當為全人。”因怒之以目。乃曰:“大哥欲同汝去,可便裝束。”又餉家人酒食,始送之出,曰:“姨家田產充裕,能養冗人。到彼且勿歸,小學詩禮,亦好事翁姑。即煩阿姨,為汝擇一良匹。”二人遂發,至山坳回顧,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。抵家,母睹姝麗,驚問為誰。生以姨女對。母曰:“前吳郎與兒言者,詐也。我未有姊,何以得甥。”問女,女曰:“我非母出。父為秦氏,沒時,兒在褓中,不能記憶。”母曰:“我一姊適秦氏良確,然殂謝已久,那得復存。”因細詰面龐痣贅,一一符合。又疑曰:“是矣。然亡已多年,何得復存?”疑慮間,吳生至,女避入室。吳詢得故,惘然久之。忽曰:“此女名嬰寧耶?”生然之。吳極稱怪事。問所自知,吳曰:“秦家姑去后,姑丈鰥居,祟于狐,病瘠死。狐生女名嬰寧,繃臥床上,家人皆見之。姑丈歿,狐猶時來。后求天師符粘壁間,狐遂攜女去。將勿此耶?”彼此疑參,但聞室中吃吃,皆嬰寧笑聲。母曰:“此女亦太憨生。”吳請面之。母入室,女猶濃笑不顧。母促令出,始極力忍笑,又面壁移時,方出。才一展拜,翻然遽入,放聲大笑。滿室婦女,為之粲然。吳請往覘其異,就便執柯。尋至村所,廬舍全無,山花零落而已。吳憶姑葬處,仿佛不遠,然墳垅湮沒,莫可辨識,詫嘆而返。母疑其為鬼。入告吳言,女略無駭意,又吊其無家,亦殊無悲意,孜孜憨笑而已。眾莫之測。母令與少女同寢止,昧爽即來省問,操女紅精巧絕倫。但善笑,禁之亦不可止。然笑嫣然,狂而不損其媚。人皆樂之。鄰女少婦,爭承迎之。母擇吉將為合巹,而終恐為鬼物,竊于日中窺之,形影殊無少異。至日,使華妝行新婦禮,女笑極不能俯仰,遂罷。生以其憨癡,恐漏泄房中隱事,而女殊密秘,不肯道一語。每值母憂怒,女至一笑即解。奴婢小過,恐遭鞭楚,輒求詣母共話,罪婢投見,恒得免。而愛花成癖,物色遍戚黨,竊典金釵,購佳種,數月,階砌藩溷,無非花者。

  庭后有木香一架,故鄰西家,女每攀登其上,摘供簪玩。母時遇見,輒訶之。女卒不改。一日,西鄰子見之,凝注傾倒。女不避而笑。西鄰子謂女意己屬,心益蕩。女指墻底,笑而下。西鄰子謂示約處,大悅,及昏而往,女果在焉。就而淫之,則陰如錐刺,痛徹于心,大號而踣。細視非女,則一枯木臥墻邊。所接乃水淋竅也。鄰父聞聲,急奔研問,呻而不言。妻來,始以實告。爇火燭竅,見中有巨蝎,如小蟹然。翁碎木捉殺之,負子至家,半夜尋卒。鄰人訟生,訐發嬰寧妖異。邑宰素仰生才,稔知其篤行士,謂鄰翁訟誣,將杖責之。生為乞免,逐釋而歸。母謂女曰:“憨狂爾爾,早知過喜而伏憂也。邑令神明,幸不牽累;設鶻突官宰,必逮婦女質公堂,我兒何顏見戚里?”女正色,矢不復笑。母曰:“人罔不笑,但須有時。”而女由是竟不復笑,雖故逗,亦終不笑,然竟日未嘗有戚容。一夕,對生零涕。異之。女哽咽曰:“曩以相從日淺,言之恐致駭怪。今日察姑及郎,皆過愛無有異心,直告或無妨乎?妾本狐產,母臨去,以妾托鬼母,相依十余年,始有今日。妾又無兄弟,所恃者惟君。老母岑寂山阿,無人憐而合厝之,九泉輒為悼恨。君倘不惜煩費,使地下人消此怨恫,庶養女者不忍溺棄。”生諾之,然慮墳冢迷于荒草。女但言無慮。刻日,夫妻輿櫬而往。女于荒煙錯楚中,指示墓處,果得媼尸,膚革猶存。女撫哭哀痛。舁歸,尋秦氏墓合葬焉。是夜,生夢媼來稱謝,寤而述之。女曰:“妾夜見之,囑勿驚郎君耳。”生恨不邀留。女曰:“彼鬼也。生人多,陽氣勝,何能久居?”生問小榮。曰:“是亦狐,最黠,狐母留以視妾。每攝餌相哺,故德之常不去心。昨問母,云已嫁之。”由是歲值寒食,夫妻登秦墓,拜掃無缺。女逾年生一子,在懷抱中,不畏生人,見人輒笑,亦大有母風云。

  異史氏曰:觀其孜孜憨笑,似全無心肝者。而墻下惡作劇,其黠孰甚焉。至凄戀鬼母,反笑為哭,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。竊聞山中有草,名“笑矣乎”,嗅之則笑不可止。房中植此一種,則合歡忘憂,并無顏色矣。若解語花,正嫌其作態耳。


小翠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王太常,越人。總角時,晝臥榻上。忽陰晦,巨霆暴作,一物大于貓,來伏身下,展轉不離。移時晴霽,物即徑出。視之,非貓,始怖,隔房呼兄。兄聞,喜曰:“弟必大貴,此狐來避雷霆劫也。”后果少年登進士,以縣令入為侍御。生一子,名元豐,絕癡,十六歲不能知牝牡,因而鄉黨無與為婚。王憂之。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,自請為婦。視其女,嫣然展笑,真仙品也。喜問姓名。自言:“虞氏。女小翠,年二八矣。”與議聘金。曰:“是從我糠覈不得飽,一旦置身廣廈,役婢仆,厭膏粱,彼意適,我愿慰矣,豈賣菜也而索直乎!”夫人大悅,優厚之。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,囑曰:“此爾翁姑,奉侍宜謹。我大忙,且去,三數日當復來。”王命仆馬送之。婦言:“里巷不遠,無煩多事。”遂出門去。小翠殊不悲戀,便即奩中翻取花樣。夫人亦愛樂之。

  數日,婦不至。以居里問女,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,遂治別院,使夫婦成禮。諸戚聞拾得貧家兒作新婦,共笑姍之;見女皆驚,群議始息。女又甚慧,能窺翁姑喜怒。王公夫婦,寵惜過于常情,然惕惕焉,惟恐其憎 子癡;而女殊歡笑,不為嫌。第善謔,刺布作圓,蹋蹴為笑。著小皮靴,蹴去數十步,紿公子奔拾之,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屬。一日,王偶過,圓訇然來,直中面目。女與婢俱斂跡去,公子猶踴躍奔逐之。王怒,投之以石,始伏而啼。王以告夫人,夫人往責女,女俯首微笑,以手刓床。既退,憨跳如故,以脂粉涂公子,作花面如鬼。夫人見之,怒甚,呼女垢罵。女倚幾弄帶,不懼,亦不言。夫人無奈之,因杖其子。元豐大號,女始色變,屈膝乞宥。夫人怒頓解,釋杖去。女笑拉公子入室,代撲衣上塵,拭眼淚,摩挲杖痕,餌以棗栗。公子乃收涕以忻。女闔庭戶,復裝公子作霸王,作沙漠人;己乃艷服,束細腰,婆娑作帳下舞;或髻插雉尾,撥琵琶,丁丁縷縷然,喧笑一室,日以為常。王公以子癡,不忍過責婦;即微聞焉,亦若置之。

  同巷有王給諫者,相隔十余戶,然素不相能。時值三年大計吏,忌公握河南道篆,思中傷之。公知其謀,憂慮無所為計。一夕,早寢。女冠帶,飾冢宰狀,剪素絲作濃髭,又以青衣飾兩婢為虞候,竊跨廄馬而出,戲云:“將謁王先生。”馳至給諫之門.,即又鞭撾從人,大言曰:“我謁侍御王,寧謁給諫王耶!”回轡而歸。比至家門,門者誤以為真,奔白王公。公急起承迎,方知為子婦之戲。怒甚,謂夫人曰:“人方蹈我之瑕,反以閨閣之丑,登門而告之。余禍不遠矣!”夫人怒,奔女室,詬讓之。女惟憨笑,并不一置詞。撻之,不忍;出之,則無家:夫妻懊怨,終夜不寢。時冢宰某公赫甚,其儀采服從,與女偽裝無少殊別,王給諫亦誤為真。屢偵公門,中夜而客未出,疑冢宰與公有陰謀。次日早朝,見而問曰:“夜,相公至君家耶?”公疑其相譏,慚言唯唯,不甚響答。給諫愈疑,謀遂寢,由此益交歡公。公探知其情,竊喜,而陰囑夫人,勸女改行;女笑應之。

  逾歲,首相免,適有以私函致公者,誤投給諫。給諫大喜,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,公拒之。給諫自詣公所。公覓巾袍,并不可得;給諫伺候久,怒公慢,憤將行。忽見公子袞衣旒冕,有女子自門內推之以出,大駭。已而笑撫之,脫其服冕而去。公急出,則客去遠。

  聞其故,驚顏如土,大哭曰,“此禍水也!指日赤吾族矣!”與夫人操杖往。女已知之,闔扉任其詬厲。公怒,斧其門。女在內,含笑而告之曰:“翁無煩怒。有新婦在,刀鋸斧鉞,婦自受之,必不令貽害雙親。翁若此,是欲殺婦以滅口耶?”公乃止。給諫歸,果抗疏揭王不軌,袞冕作據。上驚驗之,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,袍則敗布黃袱也。上怒其誣。又召元豐至,見其憨狀可掬,笑曰:“此可以作天子耶?”乃下之法司。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,法司嚴詰臧獲,并言無他,惟顛婦癡兒,日事戲笑;鄰里亦無異詞。案乃定,以給諫充云南軍。王由是奇女。又以母久不至,意其非人。使夫人探詰之,女但笑不言。再復窮問,則掩口曰:“兒玉皇女,母不知耶?”無何,公擢京卿。五十余,每患無孫。女居三年。夜夜與公子異寢,似未嘗有所私。夫人舁榻去,囑公子與婦同寢。過數日,公子告母曰:“借榻去,悍不還!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,喘氣不得;又慣掐人股里。”婢嫗無不粲然。夫人呵拍令去。一日,女浴于室,公子見之,欲與偕;女笑止之,諭使姑侍。既出,乃更瀉熱湯于甕,解其袍袴,與婢扶之入。公子覺蒸悶,大呼欲出。女不聽,以衾蒙之。少時,無聲,啟視,已絕。女坦笑不驚,曳置床上,拭體干潔,加復被焉。夫人聞之,哭而入,罵曰:“狂婢何殺吾兒!”女囅然曰:“如此癡兒,不如勿有。”夫人益恚,以首觸女;婢輩爭曳勸之。方紛噪間,一婢告曰:“公子呻矣!”夫人輟涕撫之,則氣息休休,而大汗浸淫,沾浹裀褥。食頃,汗已,忽開目四顧,遍視家人,似不相識,曰:“我今回憶往昔,都如夢寐,何也?”夫人以其言語不癡,大異之。攜參其父,屢試之,果不癡。大喜,如獲異寶。至晚,還榻故處,更設衾枕以覘之。公子入室,盡遣婢去。早窺之,則塌虛設。自此癡顛皆不復作,而琴瑟靜好,如形影焉。

  年余,公為給諫之黨奏劾免官,小有罣誤。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,價累千金,將出以賄當路。女愛而把玩之,失手墮碎,慚而自投。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,聞之,怒,交口呵罵。女忿而出,謂公子曰:“我在汝家,所保全者不止一瓶,何遂不少存面目?實與君言:我非人也。以母遭雷霆之劫,深受而翁庇翼;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,故以我來報曩恩、了夙愿耳。身受唾罵,擢發不足以數,所以不即行者,五年之愛未盈。今何可以暫止乎!”盛氣而出,追之已杳。公爽然自失,而悔無及矣。公子入室,睹其剩粉遺鉤,慟哭欲死;寢食不甘,日就羸瘁。公大憂,急為膠續以解之,而公子不樂。惟求良工畫小翠像,日夜澆禱其下,幾二年。

  偶以故自他里歸,明月已皎,村外有公家亭園,騎馬墻外過,聞笑語聲,停轡,使廄卒捉鞚;登鞍一望,則二女郎游戲其中。云月昏蒙,不甚可辨,但聞一翠衣者曰:“婢子當逐出門!”一紅衣者曰:“汝在吾家園亭,反逐阿誰?”翠衣人曰:“婢子不羞,不能作婦,被人驅遣,猶冒認物產也?”紅衣者曰:“索勝老大婢無主顧者!”聽其音,酷類小翠,疾呼之。翠衣人去曰:“姑不與若爭,汝漢子來矣。”既而紅衣人來,果小翠。喜極。女令登垣,承接而下之,曰:“二年不見,骨瘦一把矣!”公子握手泣下,具道相思。女言:“妾亦知之,但無顏復見家人。今與大姊游戲,又相邂逅,足知前因不可逃也。”請與同歸,不可;請止園中,許之。公子遣仆奔白夫人。夫人驚起,駕肩輿而往,啟鑰入亭。女即趨下迎拜;夫人捉臂流涕,力白前過,幾不自容,曰:“若不少記榛梗,請偕歸,慰我遲暮。”女峻辭不可。夫人慮野亭荒寂,謀以多人服役。女曰:“我諸人悉不愿見,惟前兩婢朝夕相從,不能無眷注耳;外惟一老仆應門,馀都無所復須。”夫人悉如其言。托公子養疴園中,日供食用而已。女每勸公子別婚,公子不從。后年余,女眉目音聲,漸與曩異,出像質之,迥若兩人。大怪之。女曰:“視妾今日,何如疇昔美?”公子曰:“今日美則美,然較昔日則似不如。”女曰:“意妾老矣!”公子曰:“二十余歲人,何得速老?”女笑而焚圖,救之已燼。一日,謂公子曰:“昔在家時,阿翁謂妾抵死不作繭。今親老君孤,妾實不能產,恐誤君宗嗣。請娶婦于家,旦晚侍奉翁姑,君往來于兩間,亦無所不便。”公子然之,納幣于鍾太史之家。吉期將近,女為新人制衣履,赍送母所。及新人入門,則言貌舉止,與小翠無毫發之異。大奇之。往至園亭,則女已不知所在。問婢,婢出紅巾曰:“娘子暫歸寧,留此貽公子。”展巾,則結玉玦一枚,心知其不返,遂攜婢俱歸。雖頃刻不忘小翠,幸而對新人如覿舊好焉。始悟鍾氏之姻,女預知之,故先化其貌,以慰他日之思云。

  異史氏曰:“一狐也,以無心之德,而猶思所報;而身受再造之福者,顧失聲于破甑,何其鄙哉!月缺重圓,從容而去,始知仙人之情,亦更深于流俗也!”


紅毛氈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紅毛國,舊許與中國相貿易,邊帥見其眾,不許登岸。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。帥思一氈所容無幾,許之。其人置氈岸上,但容二人,拉之容四五人。且拉且登,頃刻氈大畝許,已數百人矣。短刃并發,出于不意,被掠數里而去。


羅剎海市

作者: 蒲松齡 (清代)

  馬驥字龍媒,賈人子,美豐姿,少倜儻,喜歌舞。輒從梨園子弟,以錦帕纏頭,美如好女,因復有“俊人”之號。十四歲入郡庠,即知名。父衰老罷賈而歸,謂生曰:“數卷書,饑不可煮,寒不可衣,吾兒可仍繼父賈。”馬由是稍稍權子母。從人浮海,為颶風引去,數晝夜至一都會。其人皆奇丑,見馬至,以為妖,群嘩而走。馬初見其狀,大懼,迨知國中之駭己也,遂反以此欺國人。遇飲食者則奔而往,人驚遁,則啜其余。久之入山村,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,然襤褸如丐。馬息樹下,村人不敢前,但遙望之。久之覺馬非噬人者,始稍稍近就之。馬笑與語,其言雖異,亦半可解。馬遂自陳所自,村人喜,遍告鄰里,客非能搏噬者。然奇丑者望望即去,終不敢前;其來者,口鼻位置,尚皆與中國同,共羅漿酒奉馬,馬問其相駭之故,答曰:“嘗聞祖父言:西去二萬六千里,有中國,其人民形象率詭異。但耳食之,今始信。”問其何貧,曰:“我國所重,不在文章,而在形貌。其美之極者,為上卿;次任民社;下焉者,亦邀貴人寵,故得鼎烹以養妻子。若我輩初生時,父母皆以為不祥,往往置棄之,其不忍遽棄者,皆為宗嗣耳。”問:“此名何國?”曰:“大羅剎國。都城在北去三十里。”馬請導往一觀。于是雞鳴而興,引與俱去。

  天明,始達都。都以黑石為墻,色如墨,樓閣近百尺。然少瓦。覆以紅石,拾其殘塊磨甲上,無異丹砂。時值朝退,朝中有冠蓋出,村人指曰:“此相國也。”視之,雙耳皆背生,鼻三孔,睫毛覆目如簾。又數騎出,曰:“此大夫也。”以次各指其官職,率猙獰怪異。然位漸卑,丑亦漸殺。無何,馬歸,街衢人望見之,噪奔跌蹶,如逢怪物。村人百口解說,市人始敢遙立。既歸,國中咸知有異人,于是搢紳大夫,爭欲一廣見聞,遂令村人要馬。每至一家,閽人輒闔戶,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,終一日,無敢延見者。村人曰:“此間一執戟郎,曾為先王出使異國,所閱人多,或不以子為懼。”造郎門。郎果喜,揖為上客。視其貌,如八九十歲人。目睛突出,須卷如猬。曰:“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,獨未至中華。今一百二十余歲,又得見上國人物,此不可不上聞于天子。然臣臥林下,十余年不踐朝階,早旦為君一行。”乃具飲饌,修主客禮。酒數行,出女樂十余人,更番歌舞。貌類夜叉,皆以白錦纏頭,拖朱衣及地。扮唱不知何詞,腔拍恢詭。主人顧而樂之。問:“中國亦有此樂乎?”曰:“有”。主人請擬其聲,遂擊桌為度一曲。主人喜曰:“異哉!聲如鳳鳴龍嘯,從未曾聞。”

  翼日趨朝,薦諸國王。王忻然下詔,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,恐驚圣體,王乃止。郎出告馬,深為扼腕。居久之,與主人飲而醉,把劍起舞,以煤涂面作張飛。主人以為美,曰:“請君以張飛見宰相,厚祿不難致。”馬曰:“游戲猶可,何能易面目圖榮顯?”主人強之,馬乃諾。主人設筵,邀當路者,令馬繪面以待。客至,呼馬出見客。客訝曰:“異哉!何前媸而今妍也!”遂與共飲,甚歡。馬婆娑歌“弋陽曲”,一座無不傾倒。明日交章薦馬,王喜,召以旌節。既見,問中國治安之道,馬委曲上陳,大蒙嘉嘆,賜宴離宮。酒酣,王曰:“聞卿善雅樂,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?”馬即起舞,亦效白錦纏頭,作靡靡之音。王大悅,即日拜下大夫。時與私宴,恩寵殊異。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,所至,輒見人耳語,不甚與款洽。馬至是孤立,怡然不自安。遂上疏乞休致,不許;又告休沐,乃給三月假。

  于是乘傳載金寶,復歸村。村人膝行以迎。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,歡聲雷動。村人曰:“吾儕小人受大夫賜,明日赴海市,當求珍玩以報”,問:“海市何地?”曰:“海中市,四海鮫人,集貨珠寶。四方十二國,均來貿易。中多神人游戲。云霞障天,波濤間作。貴人自重,不敢犯險阻,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。今其期不遠矣。”問所自知,曰:“每見海上朱鳥往來,七日即市。”馬問行期,欲同游矚,村人勸使自貴。馬曰:“我顧滄海客,何畏風濤?”未幾,果有踵門寄資者,遂與裝資入船。船容數十人,平底高欄。十人搖櫓,激水如箭。凡三日,遙見水云幌漾之中,樓閣層疊,貿遷之舟,紛集如蟻。少時抵城下,視墻上磚皆長與人等,敵樓高接云漢。維舟而入,見市上所陳,奇珍異寶,光明射目,多人世所無。

  一少年乘駿馬來,市人盡奔避,云是“東洋三世子。”世子過,目生曰:“此非異域人。”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。生揖道左,具展邦族。世子喜曰:“既蒙辱臨,緣分不淺!”于是授生騎,請與連轡。乃出西城,方至島岸,所騎嘶躍入水。生大駭失聲。則見海水中分,屹如壁立。俄睹宮殿,玳瑁為梁,魴鱗作瓦,四壁晶明,鑒影炫目。下馬揖入。仰視龍君在上,世子啟奏:“臣游市廛,得中華賢士,引見大王。”生前拜舞。龍君乃言:“先生文學士,必能衙官屈、宋。欲煩椽筆賦‘海市’,幸無吝珠玉。”生稽首受命。授以水晶之硯,龍鬣之毫,紙光似雪,墨氣如蘭。生立成千余言,獻殿上。龍君擊節曰:“先生雄才,有光水國矣!”遂集諸龍族,宴集采霞宮。酒炙數行,龍君執爵向客曰:“寡人所憐女,未有良匹,愿累先生。先生倘有意乎?”生離席愧荷,唯唯而已。龍君顧左右語。無何,宮女數人扶女郎出,佩環聲動,鼓吹暴作,拜竟睨之,實仙人也。女拜已而去。少時酒罷,雙鬟挑畫燈,導生入副宮,女濃妝坐伺。珊瑚之床飾以八寶,帳外流蘇綴明珠如斗大,衾褥皆香軟。天方曙,雛女妖鬟,奔入滿側。生起,趨出朝謝。拜為駙馬都尉。以其賦馳傳諸海。諸海龍君,皆專員來賀,爭折簡招駙馬飲。生衣繡裳,坐青虬,呵殿而出。武士數十騎,背雕弧,荷白棓,晃耀填擁。馬上彈箏,車中奏玉。三日間,遍歷諸海。由是“龍媒”之名,噪于四海。宮中有玉樹一株,圍可合抱,本瑩澈如白琉璃,中有心淡黃色,稍細于臂,葉類碧玉,厚一錢許,細碎有濃陰。常與女嘯詠其下。花開滿樹,狀類薝葡。每一瓣落,鏘然作響。拾視之,如赤瑙雕鏤,光明可愛。時有異鳥來鳴,毛金碧色,尾長于身,聲等哀玉,惻人肺腑。生聞之,輒念故土。因謂女曰:“亡出三年,恩慈間阻,每一念及,涕膺汗背。卿能從我歸乎?”女曰:“仙塵路隔,不能相依。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,奪膝下之歡。容徐謀之。”生聞之,涕不自禁。女亦嘆曰:“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!”明日,生自外歸。龍王曰:“聞都尉有故土之思,詰旦趣裝,可乎?”生謝曰:“逆旅孤臣,過蒙優寵,銜報之思,結于肺腑。容暫歸省,當圖復聚耳。”入暮,女置酒話別。生訂后會,女曰:“情緣盡矣。”生大悲,女曰:“歸養雙親,見君之孝,人生聚散,百年猶旦暮耳,何用作兒女哀泣?此后妾為君貞,君為妾義,兩地同心,即伉儷也,何必旦夕相守,乃謂之偕老乎?若渝此盟,婚姻不吉。倘慮中饋乏人,納婢可耳。更有一事相囑:自奉衣裳,似有佳朕,煩君命名。”生曰:“其女耶可名龍宮,男耶可名福海。”女乞一物為信,生在羅剎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,出以授女。女曰:“三年后四月八日,君當泛舟南島,還君體胤。”女以魚革為囊,實以珠寶,授生曰:“珍藏之,數世吃著不盡也。”天微明,王設祖帳,饋遺甚豐。生拜別出宮,女乘白羊車。送諸海涘。生上岸下馬,女致聲珍重,回車便去,少頃便遠,海水復合,不可復見。生乃歸。

  自浮海去,家人無不謂其已死;及至家人皆詫異。幸翁媼無恙,獨妻已去帷。乃悟龍女“守義”之言,蓋已先知也。父欲為生再婚,生不可,納婢焉。謹志三年之期,泛舟島中。見兩兒坐在水面,拍流嬉笑,不動亦不沉。近引之,兒啞然捉生臂,躍入懷中。其一大啼,似嗔生之不援己者。亦引上之。細審之,一男一女,貌皆俊秀。額上花冠綴玉,則赤蓮在焉。背有錦囊,拆視,得書云:“翁姑俱無恙。忽忽三年,紅塵永隔;盈盈一水,青鳥難通,結想為夢,引領成勞。茫茫藍蔚,有恨如何也!顧念奔月姮娥,且虛桂府;投梭織女,猶悵銀河。我何人斯,而能永好?興思及此,輒復破涕為笑。別后兩月,竟得孿生。今已啁啾懷抱,頗解言笑;覓棗抓梨,不母可活。敬以還君。所貽赤玉蓮花,飾冠作信。膝頭抱兒時,猶妾在左右也。聞君克踐舊盟,意愿斯慰。妾此生不二,之死靡他。奩中珍物,不蓄蘭膏;鏡里新妝,久辭粉黛。君似征人,妾作蕩婦,即置而不御,亦何得謂非琴瑟哉?獨計翁姑已得抱孫,曾未一覿新婦,揆之情理,亦屬缺然。歲后阿姑窀穸,當往臨穴,一盡婦職。過此以往,則‘龍宮’無恙,不少把握之期;‘福海’長生,或有往還之路。伏惟珍重,不盡欲言。”生反覆省書攬涕。兩兒抱頸曰:“歸休乎!”生益慟撫之,曰:“兒知家在何許?”兒啼,嘔啞言歸。生視海水茫茫,極天無際,霧鬟人渺,煙波路窮。抱兒返棹,悵然遂歸。

  生知母壽不永,周身物悉為預具,墓中植松槚百余。逾歲,媼果亡。靈輿至殯宮,有女子缞绖臨穴。眾驚顧,忽而風激雷轟,繼以急雨,轉瞬已失所在。松柏新植多枯,至是皆活。福海稍長,輒思其母,忽自投入海,數日始還。龍宮以女子不得往,時掩戶泣。一日晝暝,龍女急入,止之曰:“兒自成家,哭泣何為?”乃賜八尺珊瑚一株,龍腦香一帖,明珠百粒,八寶嵌金合一雙,為嫁資。生聞之突入,執手啜泣。俄頃,迅雷破屋,女已無矣。

  異史氏曰:“花面逢迎,世情如鬼。嗜痂之癖,舉世一轍。‘小慚小好,大慚大好’。若公然帶須眉以游都市,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!彼陵陽癡子,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?嗚呼!顯榮富貴,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!”


墨池記

作者: 曾鞏 (宋代)

  臨川之城東,有地隱然而高,以臨于溪,曰新城。新城之上,有池洼然而方以長,曰王羲之之墨池者,荀伯子《臨川記》云也。羲之嘗慕張芝,臨池學書,池水盡黑,此為其故跡,豈信然邪?

  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,而嘗極東方,出滄海,以娛其意于山水之間;豈有徜徉肆恣,而又嘗自休于此邪?羲之之書晚乃善,則其所能,蓋亦以精力自致者,非天成也。然后世未有能及者,豈其學不如彼邪?則學固豈可以少哉,況欲深造道德者邪?

  墨池之上,今為州學舍。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,書‘晉王右軍墨池’之六字于楹間以揭之。又告于鞏曰:“愿有記”。推王君之心,豈愛人之善,雖一能不以廢,而因以及乎其跡邪?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學者邪?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,況仁人莊士之遺風余思被于來世者何如哉!

  慶歷八年九月十二日,曾鞏記。


越州趙公救災記

作者: 曾鞏 (宋代)

  熙寧八年夏,吳越大旱。九月,資政殿大學士知越州趙公,前民之未饑,為書問屬縣災所被者幾鄉,民能自食者有幾,當廩于官者幾人,溝防構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幾所,庫錢倉粟可發者幾何,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,僧道士食之羨粟書于籍者其幾具存,使各書以對,而謹其備。

  州縣史錄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萬一千九百余人以告。故事,歲廩窮人,當給粟三千石而止。公斂富人所輸,及僧道士食之羨者,得粟四萬八千余石,佐其費。使自十月朔,人受粟日一升,幼小半之。憂其眾相蹂也,使受粟者男女異日,而人受二日之食。憂其流亡也,于城市郊野為給粟之所凡五十有七,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給。計官為不足用也,取吏之不在職而寓于境者,給其食而任以事。不能自食者,有是具也。能自食者,為之告富人無得閉糶。又為之官粟,得五萬二千余石,平其價予民。為糶粟之所凡十有八,使糴者自便如受粟。又僦民完成四千一百丈,為工三萬八千,計其傭與錢,又與粟再倍之。民取息錢者,告富人縱予之而待熟,官為責其償。棄男女者,使人得收養之。

  明年春,大疫。為病坊,處疾病之無歸者。募僧二人,屬以視醫藥飲食,令無失所恃。凡死者,使在處隨收瘞之。

  法,廩窮人盡三月當止,是歲盡五月而止。事有非便文者,公一以自任,不以累其屬。有上請者,或便宜多輒行。公于此時,蚤夜憊心力不少懈,事細巨必躬親。給病者藥食多出私錢。民不幸罹旱疫,得免于轉死;雖死得無失斂埋,皆公力也。

  是時旱疫被吳越,民饑饉疾癘,死者殆半,災未有巨于此也。天子東向憂勞,州縣推布上恩,人人盡其力。公所拊循,民尤以為得其依歸。所以經營綏輯先后終始之際,委曲纖悉,無不備者。其施雖在越,其仁足以示天下;其事雖行于一時,其法足以傳后。蓋災沴之行,治世不能使之無,而能為之備。民病而后圖之,與夫先事而為計者,則有間矣;不習而有為,與夫素得之者,則有間矣。予故采于越,得公所推行,樂為之識其詳,豈獨以慰越人之思,半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歲之災,推公之所已試,其科條可不待頃而具,則公之澤豈小且近乎!

  公元豐二年以大學士加太子保致仕,家于衢。其直道正行在于朝廷,豈弟之實在于身者,此不著。著其荒政可師者,以為《越州趙公救災記》云。


贈黎安二生序

作者: 曾鞏 (宋代)

  趙郡蘇軾,予之同年友也。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,稱蜀之士曰黎生、安生者。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,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,辱以顧予。讀其文,誠閎壯雋偉,善反復馳騁,窮盡事理;而其材力之放縱,若不可極者也。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,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。

  頃之,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,將行,請予言以為贈。予曰:“予之知生,既得之于心矣,乃將以言相求于外邪?”黎生曰:“生與安生之學于斯文,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。今求子之言,蓋將解惑于里人。”予聞之,自顧而笑。

  夫世之迂闊,孰有甚于予乎?知信乎古,而不知合乎世;知志乎道,而不知同乎俗;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。世之迂闊,孰有甚于予乎?今生之迂,特以文不近俗,迂之小者耳,患為笑于里之人;若予之迂大矣,使生持吾言而歸,且重得罪,庸詎止于笑乎?然則若予之于生,將何言哉?謂予之迂為善,則其患若此;謂為不善,則有以合乎世,必違乎古,有以同乎俗,必離乎道矣。生其無急于解里人之惑,則于是焉,必能擇而取之。

  遂書以贈二生,并示蘇君以為何如也。


醒心亭記

作者: 曾鞏 (宋代)

  滁州之西南,泉水之涯,歐陽公作州之二年,構亭曰“豐樂”,自為記,以見其名義。既又直豐樂之東幾百步,得山之高,構亭曰“醒心”,使鞏記之。

  凡公與州之賓客者游焉,則必即豐樂以飲。或醉且勞矣,則必即醒心而望,以見夫群山之相環,云煙之相滋,曠野之無窮,草樹眾而泉石嘉,使目新乎其所睹,耳新乎其所聞,則其心灑然而醒,更欲久而忘歸也。故即其所以然而為名,取韓子退之《北湖》之詩云。噫!其可謂善取樂于山泉之間,而名之以見其實,又善者矣。

  雖然,公之樂,吾能言之。吾君優游而無為于上,吾民給足而無憾于下。天下之學者,皆為材且良;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,皆得其宜,公樂也。一山之隅,一泉之旁,豈公樂哉?乃公所寄意于此也。

  若公之賢,韓子歿數百年而始有之。今同游之賓客,尚未知公之難遇也。后百千年,有慕公之為人而覽公之跡,思欲見之,有不可及之嘆,然后知公之難遇也。則凡同游于此者,其可不喜且幸歟!而鞏也,又得以文詞托名于公文之次,其又不喜且幸歟!

  慶歷七年八月十五日記。


寄歐陽舍人書

作者: 曾鞏 (宋代)

  鞏頓首再拜,舍人先生:

  去秋人還,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。反復觀誦,感與慚并。夫銘志之著于世,義近于史,而亦有與史異者。蓋史之于善惡,無所不書,而銘者,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,懼后世之不知,則必銘而見之。或納于廟,或存于墓,一也。茍其人之惡,則于銘乎何有?此其所以與史異也。其辭之作,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,生者得致其嚴。而善人喜于見傳,則勇于自立;惡人無有所紀,則以愧而懼。至于通材達識,義烈節士,嘉言善狀,皆見于篇,則足為后法。警勸之道,非近乎史,其將安近?

  及世之衰,為人之子孫者,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。故雖惡人,皆務勒銘,以夸后世。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,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,書其惡焉,則人情之所不得,于是乎銘始不實。后之作銘者,常觀其人。茍托之非人,則書之非公與是,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后。故千百年來,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,莫不有銘,而傳者蓋少。其故非他,托之非人,書之非公與是故也。

 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?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無以為也。蓋有道德者之于惡人,則不受而銘之,于眾人則能辨焉。而人之行,有情善而跡非,有意奸而外淑,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,有實大于名,有名侈于實。猶之用人,非畜道德者,惡能辨之不惑,議之不徇?不惑不徇,則公且是矣。而其辭之不工,則世猶不傳,于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。故曰,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,豈非然哉!

 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雖或并世而有,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。其傳之難如此,其遇之難又如此。若先生之道德文章,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。先祖之言行卓卓,幸遇而得銘,其公與是,其傳世行后無疑也。而世之學者,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,至其所可感,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,況其子孫也哉?況鞏也哉?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,則知先生推一賜于鞏而及其三世。其感與報,宜若何而圖之?

 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,而先生進之,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,而先生顯之,則世之魁閎豪杰不世出之士,其誰不愿進于門?潛遁幽抑之士,其誰不有望于世?善誰不為,而惡誰不愧以懼?為人之父祖者,孰不欲教其子孫?為人之子孫者,孰不欲寵榮其父祖?此數美者,一歸于先生。既拜賜之辱,且敢進其所以然。所諭世族之次,敢不承教而加詳焉?愧甚,不宣。鞏再拜。


三都賦

作者: 左思 (魏晉)

  蓋詩有六義焉,其二曰賦。楊雄曰:“詩人之賦麗以則。”班固曰:“賦者,古詩之流也。”先王采焉,以觀土風。見“綠竹猗猗”,則知衛地淇澳之產;見“在其版屋”,則知秦野西戎之宅。故能居然而辨八方。

  然相如賦上林而引“盧橘夏熟”;楊雄賦甘泉而陳“玉樹青蔥”,班固賦西都,而嘆以出比目;張衡賦西京,而述以游海若。假稱珍怪,以為潤色,若斯之類,匪啻于茲。考之果木,則生非其壤;校之神物,則出非其所。于辭則易為藻飾,于義則虛而無征。且夫玉卮無當,雖寶非用;侈言無驗,雖麗非經。而論者莫不詆訐其研精,作者大氐舉為憲章。積習生常,有自來矣。

  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,其山川城邑,則稽之地圖;其鳥獸草木,則驗之方志;風謠歌舞,各附其俗;魁梧長者,莫非其舊。何則?發言為詩者,詠其所志也;升高能賦者,頌其所見也。美物者,貴依其本;贊事者,宜本其實。匪本匪實,覽者奚信?且夫任土作貢,虞書所著;辯物居方,周易所慎。聊舉其一隅,攝其體統,歸諸詁訓焉。

  蜀都賦

  有西蜀公子者,言于東吳王孫,曰:蓋聞天以日月為綱,地以四海為紀。九土星分,萬國錯跱。崤函有帝皇之宅,河洛為王者之里。吾子豈亦曾聞蜀都之事歟?請為左右揚搉而陳之。

  夫蜀都者,蓋兆基于上世,開國于中古。廓靈關以為門,包玉壘而為宇。帶二江之雙流,抗峨眉之重阻。水陸所湊,兼六合而交會焉;豐蔚所盛,茂八區而庵藹焉。

  于前則跨躡犍牂,枕輢交趾。經途所亙,五千余里。山阜相屬,含溪懷谷。崗巒糾紛,觸石吐云。郁葐蒕以翠微,崛巍巍以峨峨。干青霄而秀出,舒丹氣而為霞。龍池瀥瀑濆其隈,漏江伏流潰其阿。汨若湯谷之揚濤,沛若濛汜之涌波。于是乎邛竹緣嶺,菌桂臨崖。旁挺龍目,側生荔枝。布綠葉之萋萋,結朱實之離離。迎隆冬而不凋,常曄曄以猗猗。孔翠群翔,犀象競馳。白雉朝雊,猩猩夜啼。金馬騁光而絕景,碧雞倏忽而曜儀。火井沈熒于幽泉,高爓飛煽于天垂。其間則有虎珀丹青,江珠瑕英。金沙銀礫,符采彪炳,暉麗灼爍。

  于后則卻背華容,北指昆侖。緣以劍閣,阻以石門。流漢湯湯,驚浪雷奔。望之天回,即之云昏。水物殊品,鱗介異族。或藏蛟螭,或隱碧玉。嘉魚出于丙穴,良木攢于褒谷。其樹則有木蘭梫桂,杞櫹椅桐,椶枒楔樅。楩楠幽藹于谷底,松柏蓊郁于山峰。擢脩干,竦長條。扇飛云,拂輕霄。羲和假道于峻歧,陽烏回翼乎高標。巢居棲翔,聿兼鄧林。穴宅奇獸,窠宿異禽。熊羆咆其陽,雕鶚鴥其陰。猿狖騰希而競捷,虎豹長嘯而永吟。

  于東則左綿巴中,百濮所充。外負銅梁于宕渠,內函要害于膏腴。其中則有巴菽巴戟,靈壽桃枝。樊以蒩圃,濱以鹽池。蟞蛦山棲,黿龜水處。潛龍蟠于沮澤,應鳴鼓而興雨。丹沙赩熾出其阪,蜜房郁毓被其阜。山圖采而得道,赤斧服而不朽。若乃剛悍生其方,風謠尚其武。奮之則賨旅,玩之則渝舞。銳氣剽于中葉,蹺容世于樂府。

  于西則右挾岷山,涌瀆發川。陪以白狼,夷歌成章。坰野草昧,林麓黝倏。交讓所植,蹲鴟所伏。百藥灌叢,寒卉冬馥。異類眾伙,于何不育?其中則有青珠黃環,碧砮芒消。或豐綠荑,或蕃丹椒。麋蕪布濩于中阿,風連莚蔓于蘭皋。紅葩紫飾,柯葉漸苞。敷橤葳蕤,落英飄飖。神農是嘗,盧跗是料。芳追氣邪,味蠲癘痟。

  其封域之內,則有原隰墳衍,通望彌博。演以潛沬,浸以綿雒。溝洫脈散,疆里綺錯。黍稷油油,粳稻莫莫。指渠口以為云門,灑滮池而為陸澤。雖星畢之滂遝,尚未齊其膏液。爾乃邑居隱賑,夾江傍山。棟宇相望,桑梓接連。家有鹽泉之井,戶有橘柚之園。其園則林檎枇杷,橙柿梬楟。榹桃函列,梅李羅生。百果甲宅,異色同榮。朱櫻春熟,素柰夏成。若乃大火流,涼風厲。白露凝,微霜結。紫梨津潤,樼栗罅發。蒲陶亂潰,若榴競裂。甘至自零,芬芬酷烈。其園則有蒟蒻茱萸,瓜疇芋區。甘蔗辛姜,陽蓲陰敷。日往菲薇,月來扶疏。任土所麗,眾獻而儲。其沃瀛則有攢蔣叢蒲,綠菱紅蓮。雜以蘊藻,糅以蘋蘩。總莖柅柅,裛葉蓁蓁。蕡實時味,王公羞焉。其中則有鴻儔鵠侶,?鷺鵜鶘。晨鳧旦至,候雁銜蘆。木落南翔,冰泮北徂。云飛水宿,哢吭清渠。其深則有白黿命鱉,玄獺上祭。鳣鮪鱒魴,鮷鱧鯊鲿。差鱗次色,錦質報章。躍濤戲瀨,中流相忘。

  于是乎金城石郭,兼幣中區。既麗且崇,實號成都。辟二九之通門,畫方軌之廣涂。營新宮于爽塏,擬承明而起廬。結陽城之延閣,飛觀榭乎云中。開高軒以臨山,列綺窗而瞰江。內則議殿爵堂,武義虎威。宣化之闥,崇禮之闈。華闕雙邈,重門洞開。金鋪交映,玉題相暉。外則軌躅八達,里闬對出。比屋連甍,千廡萬室。亦有甲第,當衢向術。壇宇顯敞,高門納駟。庭扣鐘磬,堂撫琴瑟,匪葛匪姜,疇能是恤?

  亞以少城,接乎其西。市廛所會,萬商之淵。列隧百重,羅肆巨千。賄貨山積,纖麗星繁。都人士女,袨服靚妝。賈貿墆鬻,舛錯縱橫。異物崛詭,奇于八方。布有橦華,麫有桄榔。邛杖傳節于大夏之邑,蒟醬流味于番禺之鄉。輿輦雜沓,冠帶混并。累轂疊跡,叛衍相傾。喧嘩鼎沸,則哤聒宇宙;囂塵張天,則埃壒曜靈。阛阓之里,伎巧之家。百室離房,機杼相和。貝錦斐成,濯色江波。黃潤比筒,籯金所過。侈侈隆富,卓鄭埒名。公擅山川,貨殖私庭。藏鏹巨萬,鈲摫兼呈。亦以財雄,翕習邊城。三蜀之豪,時來時往。養交都邑,結儔附黨。劇談戲論,扼腕抵掌。出則連騎,歸從百兩。若其舊俗,終冬始春。吉日良辰,置酒高堂,以御嘉賓。金罍中坐,肴煙四陳。觴以清醥,鮮以紫鱗。羽爵執競,絲竹乃發。巴姬彈弦,漢女擊節。起《西音》于促柱,歌《江上》之飉厲。紆長袖而屢舞,翩躚躚以裔裔。合樽促席,引滿相罰。樂飲今夕,一醉累月。

  若夫王孫之屬,郤公之倫。從禽于外,巷無居人。并乘驥子,俱服魚文。玄黃異校,結駟繽紛。西逾金堤,東越玉津。朔別期晦,匪日匪旬。蹴秋六蹈蒙籠,涉寥廓。鷹犬倏眒,罻羅絡幕。毛群陸離,羽族紛泊。翕響揮霍,中網林薄。屠麖麋,翦旄麈。帶文蛇,跨雕虎。志未騁,時欲晚。追輕翼,赴絕遠。出彭門之闕,馳九折之阪。經三峽之崢嶸,躡五屼之蹇浐。戟食鐵之獸,射噬毒之鹿。皛貙氓于葽草,彈言鳥于森木。拔象齒,戾犀角。鳥鎩翮,獸廢足。

  殆而朅來,相與第如滇池,集于江洲。試水客,艤輕舟。娉江婓,與神游。罨翡翠,釣鰋鮋,下高鵠,出潛虬。吹洞簫,發棹謳。感鱘魚,動陽侯。騰波沸涌,珠貝汜浮。若云漢含星,而光耀洪流。將饗獠者,張帟幕,會平原。酌清酤,割芳鮮。飲御酣,賓旅旋。車馬雷駭,轟轟闐闐。若風流雨散,漫乎數百里間。斯蓋宅土之所安樂,觀聽之所踴躍也。焉獨三川,為世朝市?

  若乃卓犖奇譎,倜儻罔已,一經神怪,一緯人理。遠則岷山之精,上為井絡。天帝運期而會昌,景福肸饗而興作。碧出萇弘之血,鳥生杜宇之魄。妄變化而非常,羌見偉于疇昔。近則江漢炳靈,世載其英。蔚若相如,皭若君平。王褒韡曄而秀發,楊雄含章而挺生。幽思絢道德,摛藻掞天庭。考四海而為雋。當中葉而擅名。是故游談者以為譽,造作者以為程也。

  至乎臨谷為塞,因山為障。峻岨塍埒長城,豁險吞若巨防。一人守隘,萬夫莫向。公孫躍馬而稱帝,劉宗下輦而自王。由此言之,天下孰尚?故雖兼諸夏之富有,猶未若茲都之無量也。

  吳都賦

  東吳王孫囅然而咍曰:夫上圖景宿,辨于天文者也。下料物土,析于地理者也。古先帝代,曾覽八纮之洪緒。一六合而光宅,翔集遐宇。鳥策篆素,玉牒石記。烏聞梁岷有陟方之館、行宮之基歟?而吾子言蜀都之富,禺同之有。瑋其區域,美其林藪。矜巴漢之阻,則以為襲險之右。徇蹲鴟之沃,則以為世濟陽九。齷齪而筭,顧亦曲士之所嘆也。旁魄而論都,抑非大人之壯觀也。何則?土壤不足以攝生,山川不足以周衛。公孫國之而破,諸葛家之而滅。茲乃喪亂之丘墟,顛覆之軌轍。安可以儷王公而著風烈也?玩其磧礫而不窺玉淵者,未知驪龍之所蟠也。習其獘邑而不睹上邦者,未知英雄之所躔也。

  子獨未聞大吳之巨麗乎?且有吳之開國也,造自太伯,宣于延陵。蓋端委之所彰,高節之所興。建至德以刱洪業,世無得而顯稱。由克讓以立風俗,輕脫躧于千乘。若率土而論都,則非列國之所觖望也。

  故其經略,上當星紀。拓土畫疆,卓犖兼并。包括干越,跨躡蠻荊。婺女寄其曜,翼軫寓其精。指衡岳以鎮野,目龍川而帶坰。

  爾其山澤,則嵬嶷峣屼,巊冥郁岪。潰渱泮汗,滇?淼漫。或涌川而開瀆,或吞江而納漢。磈磈巍巍,滮滮涆涆。?碒乎數州之間,灌注乎天下之半。百川派別,歸海而會。控清引濁,混濤并瀨。濆薄沸騰,寂寥長邁。濞焉洶洶,隱焉磕磕。出乎大荒之中,行乎東極之外。經扶桑之中林,包湯谷之滂沛。潮波汨起,回復萬里。歊霧漨浡,云蒸昏昧。泓澄奫潫,澒溶沆瀁。莫測其深,莫究其廣。澶湉漠而無涯,捴?有流而為長。瑰異之所叢育,鱗甲之所集往。

  于是乎長鯨吞航,修鯢吐浪。躍龍騰蛇,鮫鯔琵琶。王鮪鯸鮐,鮣龜鱕?。烏賊擁劍,??鼊鯖鱷。涵泳乎其中。葺鱗鏤甲,詭類舛錯。泝洄順流,噞喁沈浮。

  鳥則鵾雞鸀鳿,鸘鵠鷺鴻。鶢鶋避風,候雁造江。鸂鶒鷛??,鶄鶴鶖鶬。鸛鷗鷁鸕,泛濫乎其上。湛淡羽儀,隨波參差。理翮整翰,容與自玩。雕啄蔓藻,刷蕩漪瀾。

  魚鳥聱耴,萬物蠢生。芒芒黖黖,慌罔奄欻,神化翕忽,函幽育明。窮性極形,盈虛自然。蚌蛤珠胎,與月虧全。巨鰲贔屓,首冠靈山。大鵬繽翻,翼若垂天。振蕩汪流,雷拚重淵。殷動宇宙,胡可勝原?

  島嶼綿邈,洲渚馮隆。曠瞻迢遞,迥眺冥蒙。珍怪麗,奇隙充。徑路絕,風云通。洪桃屈盤,丹桂灌叢。瓊枝抗莖而敷橤,珊瑚幽茂而玲瓏。增岡重阻,列真之宇。玉堂對霤,石室相距。藹藹翠幄,嫋嫋素女。江斐于是往來,海童于是宴語。斯實神妙之響象,嗟難得而覼縷!

  爾乃地勢坱圠,卉木镺蔓。遭藪為圃,值林為苑。異荂蓲蘛,夏曄冬蒨。方志所辨,中州所羨。草則藿蒳豆蔻,姜匯非一。江蘺之屬,海苔之類。綸組紫絳,食葛香茅。石帆水松,東風扶留。布濩皋澤,蟬聯陵丘。夤緣山岳之岊,羃歷江海之流。扤白蒂,銜朱蕤。郁兮?茂,曄兮菲菲。光色炫晃,芬馥肸蚃。職貢納其包匭,《離騷》詠其宿莽。

  木則楓柙櫲樟,栟櫚枸桹。綿杬杶櫨,文欀楨橿。平仲桾櫏,松梓古度。楠榴之木,相思之樹。宗生高岡,族茂幽阜。擢本千尋,垂蔭萬畝。攢柯拿莖,重葩殗葉。輪囷蚪蟠,???鱗接。榮色雜糅,綢繆縟繡。宵露霮?,旭日晻?。與風?揚,?瀏颼飀。鳴條律暢,飛音響亮。蓋象琴筑并奏,笙竽俱唱。

  其上則猿父哀吟,??子長嘯。狖鼯猓然,騰趠飛超。爭接縣垂,競游遠枝。驚透沸亂,牢落翚散。其下則有梟羊麡狼,猰貐貙象。烏菟之族,犀兕之黨。鉤爪鋸牙,自成鋒穎。精若燿星,聲若云霆。名載于山經,形鏤于夏鼎。

  其竹則筼筜箖箊,桂箭射筒。柚梧有篁,篻簩有叢。苞筍抽節,往往縈結。綠葉翠莖,冒霜停雪。橚矗森萃,蓊茸蕭瑟。檀欒蟬蜎,玉潤碧鮮。梢云無以逾,嶰谷弗能連。鸑鷟食其實,鹓鶵擾其間。

  其果則丹橘余甘,荔枝之林。檳榔無柯,椰葉無陰。龍眼橄欖,棎榴御霜。結根比景之陰,列挺衡山之陽。素華斐,丹秀芳。臨青壁,系紫房。鷓鴣南翥而中留,孔雀綷羽以翱翔。山雞歸飛而來棲,翡翠列巢以重行。

  其琛賂則琨瑤之阜,銅鍇之垠。火齊之寶,駭雞之珍。頳丹明璣,金華銀樸。紫貝流黃,縹碧素玉。隱賑崴?,雜插幽屏。精曜潛穎,硩陊山谷。碕岸為之不枯,林木為之潤黷。隋侯于是鄙其夜光,宋王于是陋其結綠。

  其荒陬譎詭,則有龍穴內蒸,云雨所儲。陵鯉若獸,浮石若桴。雙則比目,片則王余。窮陸飲木,極沈水居。泉室潛織而卷綃,淵客慷慨而泣珠。開北戶以向日,齊南冥于幽都。

  其四野則畛畷無數,膏腴兼倍。原隰殊品,窊隆異等。象耕鳥耘,此之自與。穱秀菰穗,于是乎在。煮海為鹽,采山鑄錢。國稅再熟之稻,鄉貢八蠶之綿。

  徒觀其郊隧之內奧,都邑之綱紀,霸王之所根柢,開國之所基趾。郛郭周匝,重城結隅。通門二八,水道陸衢。所以經始,用累千祀。憲紫宮以營室,廓廣庭之漫漫。寒暑隔閡于邃宇,虹蜺回帶于云館。所以跨跱煥炳萬里也。造姑蘇之高臺,臨四遠而特建,帶朝夕之浚池,佩長洲之茂苑。窺東山之府,則壞寶溢目;?海陵之倉,則紅粟流衍。起寢廟于武昌,作離宮于建業。闡闔閭之所營,采夫差之遺法。抗神龍之華殿,施榮楯而捷獵。崇臨海之崔巍,飾赤烏之韡曄。東西膠葛,南北崢嶸。房櫳對櫎,連閣相經。閽闥譎詭,異出奇名。左稱彎碕,右號臨硎。雕欒鏤楶,青瑣丹楹。圖以云氣,畫以仙靈。雖茲宅之夸麗,曾未足以少寧。思比屋于傾宮,畢結瑤而構瓊。高闈有閌,洞門方軌。朱闕雙立,馳道如砥。樹以青槐,亙以綠水。玄蔭眈眈,清流亹亹。列寺七里,俠棟陽路。屯營櫛比,解署棋布。橫塘查下,邑屋隆夸。長干延屬,飛甍舛互。

  其居則高門鼎貴,魁岸豪杰。虞魏之昆,顧陸之裔。歧嶷繼體,老成弈世。躍馬疊跡,朱輪累轍。陳兵而歸,蘭锜內設。冠蓋云蔭,閭閻闐噎。其鄰則有任俠之靡,輕訬之客。締交翩翩,儐從弈弈。出躡珠履,動以千百。里宴巷飲,飛觴舉白。翹關扛鼎。拚射壺博。鄱陽暴謔,中酒而作。于是樂只衎而歡飫無匱,都輦殷而四奧來暨。水浮陸行,方舟結駟。唱棹轉轂,昧旦永日。

  開市朝而并納,橫阛阓而流溢。混品物而同廛,并都鄙而為一。士女佇眙,商賈駢坒。纻衣絺服,雜沓傱萃。輕輿按轡以經隧,樓船舉颿而過肆。果布輻湊而常然,致遠流離與珂珬。?賄紛紜,器用萬端。金鎰磊砢,珠琲闌干。桃笙象簟,韜于筒中;蕉葛升越,弱于羅紈。?譶澩?,交貿相競。喧嘩喤呷,芬葩蔭映。揮袖風飄而紅塵晝昏;流汗霢霂而中逵泥濘。富中之甿,貨殖之選。乘時射利,財豐巨萬。競其區宇,則并疆兼巷;矜其宴居,則珠服玉饌。

  趫材悍壯,此焉比廬。捷若慶忌,勇若專諸。危冠而出,竦劍而趨。扈帶鮫函,扶揄屬鏤藏鍦于人,去??自閭。家有鶴膝,戶有犀渠。軍容蓄用,器械兼儲。吳鉤越棘,純鈞湛盧。戎車盈于石城,戈船掩乎江湖。

  露往霜來,日月其除。草木節解,鳥獸腯膚。觀鷹隼,誡征夫。坐組甲,建祀姑。命官帥而擁鐸,將校獵乎具區。烏滸狼?,夫南西屠。儋耳黑齒之酋,金鄰象郡之渠。驫駥飍矞,靸霅警捷,先驅前涂。俞騎騁路,指南司方。出車檻檻,被練鏘鏘。吳王乃巾玉輅,軺骕骦。旗魚須,常重光。攝烏號,佩干將。羽旄揚蕤,雄戟耀芒。貝胄象弭,織文鳥章。六軍袀服,四騏龍驤。峭格周施,罿罻普張。罼?瑣結,罠蹏連綱。阹以九疑,御以沅湘。輶軒蓼擾,彀騎煒煌。袒裼徒搏,拔距投石之部。猿臂骿脅,狂趭獷猤。鷹瞵鶚視,???翋??。若離若合者,相與騰躍乎莽?之野。干鹵殳鋋,旸夷勃盧之旅。長??短兵,直發馳騁。儇佻坌并,銜枚無聲。悠悠旆旌者,相與聊浪乎昧莫之坰。鉦鼓疊山,火烈熛林。飛爓浮煙,載霞載陰。菈擸雷硠,崩巒弛岑。鳥不擇木,獸不擇音。??甝虪,??麋麖。驀六駮,追飛生。彈鷥鶁,射猱?。白雉落,黑鴆零。陵絕嶛嶕,聿越巉險。跇逾竹柏,??猭杞楠。封狶??,神螭掩。剛鏃潤,霜刃染。

  于是弭節頓轡,齊鑣駐蹕。徘徊倘佯,寓目幽蔚。覽將帥之拳勇,與士卒之抑揚。羽族以觜距為刀鈹,毛群以齒角為矛鋏,皆體著而應卒。所以掛扢而為創痏,沖踤而斷筋骨。莫不衄銳挫芒,拉捭摧藏。雖有石林之岝崿,請攘臂而靡之;雖有雄虺之九首,將抗足而跐之。顛覆巢居,剖破窟宅。仰攀鵔鸃,俯蹴豺貘。刦剞熊羆之室,剽掠虎豹之落。猩猩啼而就禽,????笑而被格。屠巴蛇,出象骼。斬鵬翼,掩廣澤。輕禽狡獸,周章夷猶。狼跋乎紭中,忘其所以睒睗,失其所以去就。魂褫氣懾而自踢?者,應弦飲羽,形僨景僵者,累積而增益,雜襲錯繆。傾藪薄,倒岬岫。巖穴無豜豵,翳薈無??鷚。思假道于豐隆,披重霄而高狩。籠烏兔于日月,窮飛走之棲宿。

  嶰澗閴,岡岵童。罾罘滿,效獲眾。回靶乎行邪,睨觀魚乎三江。泛舟航于彭蠡,渾萬艘而既同。弘舸連舳,巨檻接艫。飛云蓋海,制非常模。疊華樓而島跱,時髣佛于方壺。比鹢首而有裕,邁余皇于往初。張組幃,構流蘇。開軒幌,鏡水區。槁工檝師,選自閩禺。習御長風,狎玩靈胥。責千里于寸陰,聊先期而須臾。棹謳唱,簫籟鳴。洪流響,渚禽驚。弋磻放,稽鷦?。鉤鉺縱橫,網罟接緒。術兼詹公,巧傾任父。筌??,鱺鱨魦。罩兩魪,罺鰝鰕。乘鱟黿鼉,同罛共羅。沈虎潛鹿,馽龓僒束。鰴鯨輩中于群犗,攙搶暴出而相屬。雖復臨河而釣鯉,無異射鮒于井谷。輕舟而競逐,迎潮水而振緡。想萍實之復形,訪靈夔于鮫人。精衛銜石而遇繳,文鰩夜飛而觸綸。北山亡其翔翼,西海失其游鱗。雕題之士,鏤身之卒。比飾虬龍,蛟螭與對。簡其華質,則壴乚錦繢。料其虓勇,則雕悍狼戾。相與昧潛險,搜瑰奇。摸蝳蝐,捫觜??。剖巨蚌于回淵,濯明月于漣漪。畢天下之至異,訖無索而不臻。溪壑為之一罄,川瀆為之中貧。哂澹臺之見謀,聊襲海而徇珍。載漢女于后舟,追晉賈而同塵。汨乘流以砰宕,翼颸風之??。直沖濤而上瀨,常沛沛以悠悠。汔可休而凱歸,揖天吳與陽侯。

  指包山而為期,集洞庭而淹留。數軍實乎桂林之苑,饗戎旅乎落星之樓。置酒若淮泗,積肴若山丘。飛輕軒而酌綠酃,方雙轡而賦珍羞。飲烽起,釂鼓震。士遺倦,眾懷欣。幸乎館娃之宮,張女樂而娛群臣。羅金石與絲竹,若鈞天之下陳。登東歌,操南音。胤陽阿,詠韎任。荊艷楚舞,吳愉越吟。翕習容裔,靡靡愔愔。若此者,與夫唱和之隆響,動鐘鼓之鏗耾。有殷坻頹于前,曲度難勝。皆與謠俗汁協,律呂相應。其奏樂也,則木石潤色;其吐哀也,則凄風暴興。或超延露而駕辯,或逾綠水而采菱。軍馬弭髦而仰秣,淵魚竦鱗而上升。酣湑半,八音并。歡情留,良辰征。魯陽揮戈而高麾,回曜靈于太清。將轉西日而再中,齊既往之精誠。

  昔者夏后氏朝群臣于茲土,而執玉帛者以萬國。蓋亦先生之所高會,而四方之所軌則。春秋之際,要盟之主。闔閭信其威,夫差窮其武。內果伍員之謀,外騁孫子之奇。勝彊楚于柏舉,棲勁越于會稽。闕溝乎商魯,爭長于黃池。徒以江湖險陂,物產殷充。繞霤未足言其固,鄭白未足語其豐。士有陷堅之銳,俗有節概之風。睚眥則挺劍,喑嗚則彎弓。擁之者龍騰,據之者虎視。麾城若振槁,搴旗若顧指。雖帶甲一朝,而元功遠致。雖累葉百疊,而富彊相繼。樂湑衎其方域,列仙集其土地。桂父練形而易色,赤須蟬蛻而附麗。中夏比焉,畢世而罕見,丹青圖其珍瑋,貴其寶利也。舜禹游焉,沒齒而忘歸,精靈留其山阿,玩其奇麗也。

  剖判庶士,商搉萬俗。國有郁鞅而顯敞,邦有湫阨而踡跼。伊茲都之函弘,傾神州而韞櫝。仰南斗以斟酌,兼二儀之優渥。繇此而揆之,西蜀之于東吳,小大之相絕也,亦猶棘林螢燿,而與夫樳木龍燭也。否泰之相背也,亦猶帝之懸解,而與桎梏疏屬也。庸可共世而論巨細,同年而議豐確乎?暨其幽遐獨邃,寥廓閑奧。耳目之所不該,足趾之所不蹈。倜儻之極異,誳詭之殊事,藏理于終古,而未寤于前覺也。若吾子之所傳,孟浪之遺言,略舉其梗概,而未得其要妙也。

  魏都賦

  魏國先生,有睟其容,乃盱衡而誥曰:"異乎交益之士!蓋音有楚夏者,土風之乖也;情有險易者,習俗之殊也。雖則生常,固非自得之謂也。昔市南宜僚弄丸,而兩家之難解。聊為吾子復玩德音,以釋二客競于辯囿者也。

  夫太極剖判,造化權輿。體兼晝夜,理包清濁。流而為江海,結而為山岳。列宿分其野,荒裔帶其隅。巖岡潭淵,限蠻隔夷,峻危之竅也。蠻陬夷落,譯導而通,鳥獸之氓也。正位居體者,以中夏為喉,不以邊垂為襟也。長世字甿者,以道德為藩,不以襲險為屏也。而子大夫之賢者,尚弗曾庶翼等威,附麗皇極。思稟正朔,樂率貢職。而徒務于詭隨匪人,宴安于絕域。榮其文身,驕其險棘。繆默語之常倫,牽膠言而逾侈。飾華離以矜然,假倔彊而攘臂。非醇粹之方壯,謀踳駮于王義。孰愈尋靡?于中逵,造沐猴于棘刺。劍閣雖嶛,憑之者蹶,非所以深根固蒂也。洞庭雖浚,負之者北,非所以愛人治國也。彼桑榆之末光,逾長庚之初輝。況河冀之爽塏,與江介之湫湄。故將語子以神州之略,赤縣之畿。魏都之卓犖,六合之樞機。

  于時運距陽九,漢網絕維。奸回內赑,兵纏紫微。翼翼京室,眈眈帝宇,巢焚原燎,變為煨燼,故荊棘旅庭也。殷殷寰內,繩繩八區,鋒鏑縱橫,化為戰場,故麋鹿寓城也。伊洛榛曠,崤函荒蕪。臨災牢落,鄢郢丘墟。而是有魏開國之日,締構之初。萬邑譬焉,亦獨犨麋之與子都。培塿之與方壺也。且魏地者,畢昴之所應,虞夏之余人。先王之桑梓,列圣之遺塵。考之四隈,則八埏之中;測之寒暑,則霜露所均。卜偃前識而賞其隆,吳札聽歌而美其風。雖則衰世,而盛德形于管弦;雖逾千祀,而懷舊蘊于遐年。

  爾其疆域,則旁極齊秦,結湊冀道。開胸殷衛,跨躡燕趙。山林幽岟,川澤回繚。恒碣砧??于青霄,河汾浩涆而皓溔。南瞻淇澳,則綠竹純茂;北臨漳滏,則冬夏異沼。神鉦迢遞于高巒,靈響時驚于四表。溫泉毖涌而自浪,華清蕩邪而難老。墨井鹽池,玄滋素液。厥田惟中,厥壤惟白。原隰畇畇,墳衍斥斥。或嵬罍而復陸,或黋朗而拓落。干坤交泰而絪缊,嘉祥徽顯而豫作。是以兆朕振古,萌柢疇昔。藏氣讖緯,閟象竹帛。迥時世而淵默,應期運而光赫。暨圣武之龍飛,肇受命而光宅。爰初自臻,言占其良。謀龜謀筮,亦既允臧。修其郛郭,繕其城隍。經始之制,牢籠百田。畫雍豫之居,寫八都之宇。鑒茅茨于陶唐,察卑宮于夏禹。古公草創,而高門有閌;宣王中興,而筑室百堵。兼圣哲之軌,并文質之狀。商豐約而折中,準當年而為量。思重爻,摹大壯。覽荀卿,采蕭相。僝拱木于林衡,授全模于梓匠。遐邇悅豫而子來,工徒擬議而騁巧。闡鉤繩之筌緒,承二分之正要。揆日晷,考星耀。建社稷,作清廟。筑曾宮以回匝,比岡隒而無陂。造文昌之廣殿,極棟宇之弘規。??若崇山崫起以崔嵬,髧若玄云舒蜺以高垂。瑰材巨世,???參差。枌橑復結,欒櫨疊施。丹梁虹申以并亙,朱桷森布而支離。綺井列疏以懸蒂,華蓮重葩而倒披。齊龍首而涌霤,時梗概于滮池。旅楹閑列,暉鑒抰振。榱題黮??,階??嶙峋。長庭砥平,鐘簴夾陳。風無纖埃,雨無微津。巖巖北闕,南端逌遵。竦峭雙碣,方駕比輪。西辟延秋,東啟長春。用覲群后,觀享頤賓。

  左則中朝有赩,聽政作寢。匪樸匪斫,去泰去甚。木無雕鎪,土無綈錦。玄化所甄,國風所稟。于前則宣明顯陽,順德崇禮。重闈洞出,鏘鏘濟濟。珍樹猗猗,奇卉萋萋。蕙風如薰,甘露如醴。禁臺省中,連闥對廊。直事所繇,典刑所藏。藹藹列侍,金蜩齊光。詰朝陪幄,納言有章。亞以柱后,執法內侍。符節謁者,典璽儲吏。膳夫有官,藥劑有司。肴醳順時,腠理則治。于后則椒鶴文石,永巷壺術。楸梓木蘭,次舍甲乙。西南其戶,成之匪日。丹青煥炳,特有溫室。儀形宇宙,歷像賢圣。圖以百瑞,綷以藻詠。芒芒終古,此焉則鏡。有虞作繪,茲亦等競。右則疏圃曲池,下畹高堂。蘭渚莓莓,石瀨湯湯。弱葼系實,輕葉振芳。奔龜躍魚,有??呂梁。馳道周屈于果下,延閣胤宇以經營。飛陛方輦而徑西,三臺列峙以崢嶸。亢陽臺于陰基,擬華山之削成。上累棟而重霤,下冰室而冱冥。周軒中天,丹墀臨猋。增構峨峨,清塵彯彯。云雀踶甍而矯首,壯翼摛鏤于青霄。雷雨窈冥而未半,皦日籠光于綺寮。習步頓以升降,御春服而逍遙。八極可圍于寸眸,萬物可齊于一朝。長涂牟首,豪徼互經。晷漏肅唱,明宵有程。附以蘭锜,宿以禁兵。司衛閑邪,鉤陳罔驚。于是崇墉浚洫,嬰堞帶涘。四門??,隆廈重起。憑太清以混成,越埃壒而資始。藐藐標危,亭亭峻趾。臨焦原而不恍,誰勁捷而無???與岡岑而永固,非有期乎世祀。陽靈停曜于其表,陰祇濛霧于其里。菀以玄武,陪以幽林。繚垣開囿,觀宇相臨。碩果灌叢,圍木竦尋。篁篠懷風,蒲陶結陰。回淵漼,積水深。蒹葭贙,雚胡官蒻森。丹藕凌波而的皪,綠芰泛濤而浸潭。羽翮頡頏,鱗介浮沈。棲者擇木,雊者擇音。若咆渤澥與姑余,常鳴鶴而在陰。表清籞,勒虞箴。思國恤,忘從禽。樵蘇往而無忌,即鹿縱而匪禁。腜腜坰野,奕奕災畝。甘荼伊蠢,芒種斯阜。西門溉其前,史起灌其后。墱流十二,同源異口。畜為屯云,泄為行雨。水澍稉稌,陸蒔稷黍。黝黝桑柘,油油麻纻。均田畫疇,蕃廬錯列。姜芋充茂,桃李蔭翳家安其所,而服美自悅。邑屋相望,而隔逾奕世。

  內則街沖輻輳,朱闕結隅。石杠飛梁,出控漳渠。疏通溝以濱路,羅青槐以蔭涂。比滄浪而可濯,方步櫩而有逾。習習冠蓋,莘莘蒸徒。斑白不提,行旅讓衢。設官分職,營處署居。夾之以府寺,班之以里閭。其府寺則位副三事,官逾六卿。奉常之號,大理之名。廈屋一揆,華屏齊榮。肅肅階?,重門再扃。師尹爰止。毗代作楨。其閭閻則長壽吉陽,永平思忠。亦有戚里,置宮之東。闬出長者,巷苞諸公。都護之堂,殿居綺窗。輿騎朝猥,蹀??其中。營客館以周坊,餝賓侶之所集。瑋豐樓之闬閎,起建安而首立。葺墻冪室,房廡雜襲。剞劂罔掇,匠斫積習。廣成之傳無以疇,槁街之邸不能及。廓三市而開廛,籍平逵而九達。班列肆以兼羅,設阛阓以襟帶。濟有無之常偏,距日中而畢會。抗旗亭之峣薛,侈所覜之博大。百隧轂擊,連軫萬貫,憑軾捶馬,袖幕紛半。壹八方而混同,極風采之異觀。質劑平而交易,刀布貿而無筭。財以工化,賄以商通。難得之貨,此則弗容。器周用而長務,物背窳而就攻。不鬻邪而豫賈,著馴風之醇醲。白藏之藏,富有無堤。同賑大內,控引世資,賨幏積墆,琛幣充牣。關石之所和鈞,財賦之所厎慎。燕弧盈庫而委勁,冀馬填廄而駔駿。

  至乎勍敵糾紛,庶土罔寧。圣武興言,將曜威靈。介胄重襲,旍旗躍莖。弓珧解檠,矛鋋飄英。三屬之甲,縵胡之纓。控弦簡發,妙擬更嬴。齊被練而铦戈,襲偏裻以?列。畢出征而中律,執奇正以四伐。碩畫精通,目無匪制。推鋒積紀,铓氣彌銳。三接三捷,既晝亦月。克翦方命,吞滅咆烋。云撤叛換,席卷虔劉。祲威八纮,荒阻率由。洗兵海島,刷馬江洲。振旅??,反旆悠悠。凱歸同飲,疏爵普疇。朝無刓印,國無費留。喪亂既弭而能宴,武人歸獸而去戰。蕭斧戢柯以柙刃,虹旍攝麾以就卷。斟洪范,酌典憲。觀所恒,通其變。上垂拱而司契,下緣督而自勸。道來斯貴,利往則賤。囹圄寂寥,京庾流衍。于時東鳀即序,西傾順軌。荊南懷憓,朔北思韙。綿綿迥涂,驟山驟水。襁負贐贄,重譯貢篚。髽首之豪,鐻耳之杰。服其荒服。斂衽魏闕。置酒文昌,高張宿設。其夜未遽,庭燎晰晰。有客祁祁,載華載裔。岌岌冠縰,累累辮發。清酤如濟,濁醪如河。凍醴流澌,溫酎躍波。豐肴衍衍,行庖皤皤。愔愔醧宴,酣湑無嘩延廣樂,奏九成。冠韶夏,冒六莖。傮響起,疑震霆。天宇駭,地廬驚。億若大帝之所興作,二嬴之所曾聆。金石絲竹之恒韻,匏土革木之常調。干戚羽旄之飾好,清謳微吟之要妙。世業之所日用,耳目之所聞覺。雜糅紛錯,兼該泛博。鞮鞻所掌之音,韎昧任禁之曲。以娛四夷之君,以睦八荒之俗。

  既苗既狩,爰游爰豫。藉田以禮動,大閱以義舉。備法駕,理秋御。顯文武之壯觀,邁梁騶之所著。林不槎枿,澤不伐夭。斧斨以時,罾??以道。德連木理,仁挺芝草。皓獸為之育藪,丹魚為之生沼。矞云翔龍,澤馬亍阜。山圖其石,川形其寶。莫黑匪烏,三趾而來儀。莫赤匪狐,九尾而自擾。嘉穎離合以??,醴泉涌流而浩浩。顯禎祥以曲成,固觸物而兼造。蓋亦明靈之所酬酢,休征之所偉兆。旼旼率土,遷善罔匱。沐浴福應,宅心醰粹。余糧棲畝而弗收,頌聲載路而洋溢。河洛開奧,符命用出。翩翩黃鳥,銜書來訊人謀所尊,鬼謀所秩。劉宗委馭,巽其神器。窺玉策于金縢,案圖箓于石室。考歷數之所在,察五德之所蒞。量寸旬,涓吉日。陟中壇,即帝位。改正朔,易服色。繼絕世,脩廢職。徽幟以變,器械以革。顯仁翌明,藏用玄默。菲言厚行,陶化染學。讎校篆籀,篇章畢覿。優賢著于揚歷,匪孽形于親戚。本枝別干,蕃屏皇家。勇若任城,才若東阿。抗旍則威噞秋霜,摛翰則華縱春葩。英喆雄豪,佐命帝室。相兼二八,將猛四七。赫赫震震,開務有謐。故令斯民睹泰階之平,可比屋而為一。筭祀有紀,天祿有終。傳業禪祚,高謝萬邦。皇恩綽矣,帝德沖矣。讓其天下,臣至公矣。榮操行之獨得,超百王之庸庸。追亙卷領與結繩,睠留重華而比蹤。尊盧赫胥,羲農有熊。雖自以為道,洪化以為隆。世篤玄同,奚遽不能與之踵武而齊其風?是故料其建國,析其法度。諮其考室,議其舉厝。復之而無斁,申之而有裕。非疏糲之士所能精,非鄙俚之言所能具。

  至于山川之倬詭,物產之魁殊。或名奇而見稱,或實異而可書。生生之所常厚,洵美之所不渝。其中則有鴛鴦交谷,虎澗龍山。掘鯉之淀,蓋節之淵。????精衛,銜木償怨。常山平干,鉅鹿河間。列真非一,往往出焉。昌容練色,犢配眉連。玄俗無影,木羽偶仙。琴高沈水而不濡,時乘赤鯉而周旋。師門使火以驗術,故將去而林燔。易陽壯容,衛之稚質。邯鄲□步,趙之鳴瑟。真定之梨,故安之栗。醇酎中山,流湎千日。淇洹之筍,信都之棗。雍丘之粱,清流之稻。錦繡襄邑,羅綺朝歌。綿纊房子,縑總清河。若此之屬,繁富伙夠非可單究,是以抑而未罄也。蓋比物以錯辭,述清都之閑麗。雖選言以簡章,徒九復而遺旨。覽大易與春秋,判殊隱而一致。末上林之隤墻,本前脩以作系。其軍容弗犯,信其果毅。糾華綏戎,以戴公室。元勛配管敬之績,歌鐘析邦君之肆。則魏絳之賢有令聞也。閑居隘巷,室邇心遐。富仁寵義,職競弗羅。千乘為之軾廬,諸侯為之止戈。則干木之德自解紛也。貴非吾尊,重士逾山。親御監門,嗛嗛同軒。搦秦起趙。威振八蕃。則信陵之名若蘭芬也。英辯榮枯,能濟其厄。位加將相,窒隙之策。四海齊鋒,一口所敵,張儀、張祿亦足云也。

  搉惟庸蜀與鴝鵲同窠,句吳與?黽同穴。一自以為禽鳥,一自以為魚鱉。山阜猥積而踦??,泉流迸集而咉咽。隰壤瀸漏而沮洳,林藪石留而蕪穢。窮岫泄云,日月恒翳。宅土熇暑,封疆障癘。蔡莽螫剌,昆蟲毒噬。漢罪流御,秦余徙?。宵貌蕞陋,稟質遳脆。巷無杼首,里罕耆耋。或魋髻而左言,或鏤膚而鉆發。或明發而嬥歌,或浮泳而卒歲。風俗以韰果為婳,人物以戕害為藝。威儀所不攝,憲章所不綴。由重山之束阨,因長川之裾勢。距遠關以闚??,時高樔而陛制。薄戍綿冪,無異蛛蝥之網;弱卒瑣甲,無異螳蜋之衛。與先世而常然,雖信險而剿絕。揆既往之前跡,即將來之后轍。成都迄已傾覆,建鄴則亦顛沛。顧非累卵于疊棊,焉至觀形而懷怛!權假日以余榮,比朝華而庵藹。覽麥秀與黍離,可作謠于吳會。

  先生之言未卒,吳蜀二客,矍焉相顧,??焉失所。有靦瞢容,神惢形茹。弛氣離坐,?墨而謝。曰:仆黨清狂,怵迫閩濮。習蓼蟲之忘辛,玩進退之惟谷。非常寐而無覺,不睹皇輿之軌躅。過以??剽之單慧,歷執古之醇聽。兼重悂以?繆,偭辰光而罔定。先生玄識,深頌靡測。得聞上德之至盛,匪同憂于有圣。抑若春霆發響,而驚蟄飛競。潛龍浮景,而幽泉高鏡。雖星有風雨之好,人有異同之性。庶覿蔀家與剝廬,非蘇世而居正。且夫寒谷豐黍,吹律暖之也。昏情爽曙,箴規顯之也。雖明珠兼寸,尺璧有盈。曜車二六,三傾五城,未若申錫典章之為遠也。

  亮曰:日不雙麗,世不兩帝。天經地緯,理有大歸。安得齊給守其小辯也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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