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小小墓
魂兮檇李城,猶未有人耕。
好月當年事,殘花觸處情。
向誰曾艷冶,隨分得聲名。
應侍吳王宴,蘭橈暗送迎。
魂兮檇李城,猶未有人耕。
好月當年事,殘花觸處情。
向誰曾艷冶,隨分得聲名。
應侍吳王宴,蘭橈暗送迎。
蘇小小的魂魄啊,還留在檇李城,這里至今都無人耕種。當年有美好月色相伴的往事,如今殘花處處勾起人的情思。她曾向誰展現艷麗嬌姿,自然而然就獲得了聲名。她應該曾侍奉吳王的宴會,乘坐著蘭舟在暗中迎來送往。
檇李城:古地名。
觸處:處處。
艷冶:艷麗妖冶。
隨分:隨意、自然而然。
蘭橈:用木蘭樹做的船槳,這里代指船。
蘇小小是南齊時錢塘名伎,才貌出眾。這首詩創作背景或與詩人憑吊蘇小小墓有關,詩人面對古跡,遙想蘇小小當年的風流韻事,結合自身對歷史興衰的感悟而創作此詩。
此詩主旨是憑吊蘇小小,通過對蘇小小墓周邊景象及她生平的想象,展現了繁華易逝的主題。其特點是意境清幽,情感深沉。在文學史上,這類憑吊之作豐富了古代詩歌的題材和內涵。
連云蔥茜外,佳樹枇杷林。味極東南美,恩知雨露深。
山夫琢栗玉,谷鳥避丸金。永日羈棲意,茲焉一慰心。
典卻春衫辦早廚,老妻何必更躊躇。 瓶中有醋堪和菜,囊里無錢莫買魚。 不敢妄為些小事,只因曾讀數行書。 嚴霜烈日皆經過,次第春風到草廬。
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,隔篁竹,聞水聲,如鳴珮環,心樂之。伐竹取道,下見小潭,水尤清冽。全石以為底,近岸,卷石底以出,為坻,為嶼,為嵁,為巖。青樹翠蔓,蒙絡搖綴,參差披拂。(珮 一作:佩)
潭中魚可百許頭,皆若空游無所依。日光下澈,影布石上。佁然不動,俶爾遠逝,往來翕忽,似與游者相樂。(下澈 一作:下徹)
潭西南而望,斗折蛇行,明滅可見。其岸勢犬牙差互,不可知其源。
坐潭上,四面竹樹環合,寂寥無人,凄神寒骨,悄愴幽邃。以其境過清,不可久居,乃記之而去。
同游者:吳武陵,龔古,余弟宗玄。隸而從者,崔氏二小生,曰恕己,曰奉壹。
郭橐駝,不知始何名。病僂,隆然伏行,有類橐駝者,故鄉人號之“駝”。駝聞之曰:“甚善。名我固當。”因舍其名,亦自謂“橐駝”云。
其鄉曰豐樂鄉,在長安西。駝業種樹,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,皆爭迎取養。視駝所種樹,或移徙,無不活;且碩茂,早實以蕃。他植者雖窺伺效慕,莫能如也。(豪富人 一作:豪家富人)
有問之,對曰:“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,能順木之天,以致其性焉爾。凡植木之性,其本欲舒,其培欲平,其土欲故,其筑欲密。既然已,勿動勿慮,去不復顧。其蒔也若子,其置也若棄,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。故吾不害其長而已,非有能碩茂之也;不抑耗其實而已,非有能早而蕃之也。他植者則不然,根拳而土易,其培之也,若不過焉則不及。茍有能反是者,則又愛之太恩,憂之太勤。旦視而暮撫,已去而復顧。甚者,爪其膚以驗其生枯,搖其本以觀其疏密,而木之性日以離矣。雖曰愛之,其實害之;雖曰憂之,其實仇之;故不我若也。吾又何能為哉?”
問者曰:“以子之道,移之官理,可乎?”駝曰:“我知種樹而已,理,非吾業也。然吾居鄉,見長人者好煩其令,若甚憐焉,而卒以禍。旦暮吏來而呼曰:‘官命促爾耕,勖爾植,督爾獲,早繅而緒,早織而縷,字而幼孩,遂而雞豚。’鳴鼓而聚之,擊木而召之。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,且不得暇,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?故病且怠。若是,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?”(理 一作:官理)
問者曰:“嘻,不亦善夫!吾問養樹,得養人術。”傳其事以為官戒也。
永州之野產異蛇:黑質而白章,觸草木盡死;以嚙人,無御之者。然得而臘之以為餌,可以已大風、攣踠、瘺癘,去死肌,殺三蟲。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,歲賦其二。募有能捕之者,當其租入。永之人爭奔走焉。
有蔣氏者,專其利三世矣。問之,則曰:“吾祖死于是,吾父死于是,今吾嗣為之十二年,幾死者數矣。”言之貌若甚戚者。
余悲之,且曰:“若毒之乎?余將告于蒞事者,更若役,復若賦,則何如?”
蔣氏大戚,汪然出涕,曰:“君將哀而生之乎?則吾斯役之不幸,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。向吾不為斯役,則久已病矣。自吾氏三世居是鄉,積于今六十歲矣。而鄉鄰之生日蹙,殫其地之出,竭其廬之入。號呼而轉徙,饑渴而頓踣。觸風雨,犯寒暑,呼噓毒癘,往往而死者,相藉也。曩與吾祖居者,今其室十無一焉。與吾父居者,今其室十無二三焉。與吾居十二年者,今其室十無四五焉。非死則徙爾,而吾以捕蛇獨存。悍吏之來吾鄉,叫囂乎東西,隳突乎南北;嘩然而駭者,雖雞狗不得寧焉。吾恂恂而起,視其缶,而吾蛇尚存,則弛然而臥。謹食之,時而獻焉。退而甘食其土之有,以盡吾齒。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,其余則熙熙而樂,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。今雖死乎此,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后矣,又安敢毒耶?”
余聞而愈悲。孔子曰:“苛政猛于虎也!”吾嘗疑乎是,今以蔣氏觀之,猶信。嗚呼!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!故為之說,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。(饑渴而頓踣 一作:餓渴)
黔無驢,有好事者船載以入。至則無可用,放之山下。虎見之,龐然大物也,以為神,蔽林間窺之。稍出近之,慭慭然,莫相知。
他日,驢一鳴,虎大駭,遠遁;以為且噬己也,甚恐。然往來視之,覺無異能者;益習其聲,又近出前后,終不敢搏。稍近,益狎,蕩倚沖冒。驢不勝怒,蹄之。虎因喜,計之曰:“技止此耳!”因跳踉大?,斷其喉,盡其肉,乃去。
噫!形之龐也類有德,聲之宏也類有能。向不出其技,虎雖猛,疑畏,卒不敢取。今若是焉,悲夫!
自余為僇人,居是州,恒惴慄。其隟也,則施施而行,漫漫而游。日與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窮回溪,幽泉怪石,無遠不到。到則披草而坐,傾壺而醉。醉則更相枕以臥,臥而夢。意有所極,夢亦同趣。覺而起,起而歸;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,皆我有也,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。
今年九月二十八日,因坐法華西亭,望西山,始指異之。遂命仆人過湘江,緣染溪,斫榛莽,焚茅茷,窮山之高而止。攀援而登,箕踞而遨,則凡數州之土壤,皆在衽席之下。其高下之勢,岈然洼然,若垤若穴,尺寸千里,攢蹙累積,莫得遁隱。縈青繚白,外與天際,四望如一。然后知是山之特立,不與培塿為類。悠悠乎與顥氣俱,而莫得其涯;洋洋乎與造物者游,而不知其所窮。引觴滿酌,頹然就醉,不知日之入。蒼然暮色,自遠而至,至無所見,而猶不欲歸。心凝形釋,與萬化冥合。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,游于是乎始。故為之文以志。是歲,元和四年也。
其一
有屠人貨肉歸,日已暮,欻一狼來,瞰擔上肉,似甚垂涎,隨尾行數里。屠懼,示之以刃,少卻;及走,又從之。屠無計,思狼所欲者肉,不如姑懸諸樹而早取之。遂鉤肉,翹足掛樹間,示以空擔。狼乃止。屠歸。昧爽,往取肉,遙望樹上懸巨物,似人縊死狀。大駭,逡巡近視之,則死狼也。仰首細審,見狼口中含肉,鉤刺狼腭,如魚吞餌。時狼皮價昂,直十余金,屠小裕焉。緣木求魚,狼則罹之,是可笑也。
其二
一屠晚歸,擔中肉盡,止有剩骨。途中兩狼,綴行甚遠。
屠懼,投以骨。一狼得骨止,一狼仍從。復投之,后狼止而前狼又至。骨已盡矣,而兩狼之并驅如故。
屠大窘,恐前后受其敵。顧野有麥場,場主積薪其中,苫蔽成丘。屠乃奔倚其下,弛擔持刀。狼不敢前,眈眈相向。
少時,一狼徑去,其一犬坐于前。久之,目似瞑,意暇甚。屠暴起,以刀劈狼首,又數刀斃之。方欲行,轉視積薪后,一狼洞其中,意將隧入以攻其后也。身已半入,止露尻尾。屠自后斷其股,亦斃之。乃悟前狼假寐,蓋以誘敵。
狼亦黠矣,而頃刻兩斃,禽獸之變詐幾何哉?止增笑耳。
其三
一屠暮行,為狼所逼。道旁有夜耕所遺行室,奔入伏焉。狼自苫中探爪入。屠急捉之,令不可去。但思無計可以死之。惟有小刀不盈寸,遂割破狼爪下皮,以吹豕之法吹之。極力吹移時,覺狼不甚動,方縛以帶。出視,則狼脹如牛,股直不能屈,口張不得合。遂負之以歸。
非屠,烏能作此謀也!
一屠晚歸,擔中肉盡,止有剩骨。途中兩狼,綴行甚遠。
屠懼,投以骨。一狼得骨止,一狼仍從。復投之,后狼止而前狼又至。骨已盡矣,而兩狼之并驅如故。
屠大窘,恐前后受其敵。顧野有麥場,場主積薪其中,苫蔽成丘。屠乃奔倚其下,弛擔持刀。狼不敢前,眈眈相向。
少時,一狼徑去,其一犬坐于前。久之,目似瞑,意暇甚。屠暴起,以刀劈狼首,又數刀斃之。方欲行,轉視積薪后,一狼洞其中,意將隧入以攻其后也。身已半入,止露尻尾。屠自后斷其股,亦斃之。乃悟前狼假寐,蓋以誘敵。
狼亦黠矣,而頃刻兩斃,禽獸之變詐幾何哉?止增笑耳。
奐山山市,邑八景之一也,然數年恒不一見。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,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,高插青冥,相顧驚疑,念近中無此禪院。無何,見宮殿數十所,碧瓦飛甍,始悟為山市。未幾,高垣睥睨,連亙六七里,居然城郭矣。中有樓若者,堂若者,坊若者,歷歷在目,以億萬計。忽大風起,塵氣莽莽然,城市依稀而已。既而風定天清,一切烏有,惟危樓一座,直接霄漢。樓五架,窗扉皆洞開;一行有五點明處,樓外天也。
層層指數,樓愈高,則明漸少。數至八層,裁如星點。又其上,則黯然縹緲,不可計其層次矣。而樓上人往來屑屑,或憑或立,不一狀。逾時,樓漸低,可見其頂;又漸如常樓;又漸如高舍;倏忽如拳如豆,遂不可見。
又聞有早行者,見山上人煙市肆,與世無別,故又名“鬼市”云。
宣德間,宮中尚促織之戲,歲征民間。此物故非西產;有華陰令欲媚上官,以一頭進,試使斗而才,因責常供。令以責之里正。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,昂其直,居為奇貨。里胥猾黠,假此科斂丁口,每責一頭,輒傾數家之產。
邑有成名者,操童子業,久不售。為人迂訥,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,百計營謀不能脫。不終歲,薄產累盡。會征促織,成不敢斂戶口,而又無所賠償,憂悶欲死。妻曰:“死何裨益?不如自行搜覓,冀有萬一之得。”成然之。早出暮歸,提竹筒銅絲籠,于敗堵叢草處,探石發穴,靡計不施,迄無濟。即捕得三兩頭,又劣弱不中于款。宰嚴限追比,旬余,杖至百,兩股間膿血流離,并蟲亦不能行捉矣。轉側床頭,惟思自盡。
時村中來一駝背巫,能以神卜。成妻具資詣問。見紅女白婆,填塞門戶。入其舍,則密室垂簾,簾外設香幾。問者爇香于鼎,再拜。巫從旁望空代祝,唇吻翕辟,不知何詞。各各竦立以聽。少間,簾內擲一紙出,即道人意中事,無毫發爽。成妻納錢案上,焚拜如前人。食頃,簾動,片紙拋落。拾視之,非字而畫:中繪殿閣,類蘭若。后小山下,怪石亂臥,針針叢棘,青麻頭伏焉。旁一蟆,若將跳舞。展玩不可曉。然睹促織,隱中胸懷。折藏之,歸以示成。
成反復自念,得無教我獵蟲所耶?細瞻景狀,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。乃強起扶杖,執圖詣寺后,有古陵蔚起。循陵而走,見蹲石鱗鱗,儼然類畫。遂于蒿萊中側聽徐行,似尋針芥。而心目耳力俱窮,絕無蹤響。冥搜未已,一癩頭蟆猝然躍去。成益愕,急逐趁之,蟆入草間。躡跡披求,見有蟲伏棘根。遽撲之,入石穴中。掭以尖草,不出;以筒水灌之,始出,狀極俊健。逐而得之。審視,巨身修尾,青項金翅。大喜,籠歸,舉家慶賀,雖連城拱璧不啻也。上于盆而養之,蟹白栗黃,備極護愛,留待限期,以塞官責。
成有子九歲,窺父不在,竊發盆。蟲躍擲徑出,迅不可捉。及撲入手,已股落腹裂,斯須就斃。兒懼,啼告母。母聞之,面色灰死,大罵曰:“業根,死期至矣!而翁歸,自與汝復算耳!”兒涕而出。(而 一作:爾)
未幾,成歸,聞妻言,如被冰雪。怒索兒,兒渺然不知所往。既得其尸于井,因而化怒為悲,搶呼欲絕。夫妻向隅,茅舍無煙,相對默然,不復聊賴。日將暮,取兒藁葬。近撫之,氣息惙然。喜置榻上,半夜復蘇。夫妻心稍慰,但兒神氣癡木,奄奄思睡。成蟋蟀籠虛,顧之則氣斷聲吞,亦不敢復究兒。自昏達曙,目不交睫。東曦既駕,僵臥長愁。忽聞門外蟲鳴,驚起覘視,蟲宛然尚在。喜而捕之,一鳴輒躍去,行且速。覆之以掌,虛若無物;手裁舉,則又超忽而躍。急趨之,折過墻隅,迷其所在。徘徊四顧,見蟲伏壁上。審諦之,短小,黑赤色,頓非前物。成以其小,劣之。惟彷徨瞻顧,尋所逐者。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,視之,形若土狗,梅花翅,方首,長脛,意似良。喜而收之。將獻公堂,惴惴恐不當意,思試之斗以覘之。
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,自名“蟹殼青”,日與子弟角,無不勝。欲居之以為利,而高其直,亦無售者。徑造廬訪成,視成所蓄,掩口胡盧而笑。因出己蟲,納比籠中。成視之,龐然修偉,自增慚怍,不敢與較。少年固強之。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,不如拼博一笑,因合納斗盆。小蟲伏不動,蠢若木雞。少年又大笑。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,仍不動。少年又笑。屢撩之,蟲暴怒,直奔,遂相騰擊,振奮作聲。俄見小蟲躍起,張尾伸須,直龁敵領。少年大駭,急解令休止。蟲翹然矜鳴,似報主知。成大喜。方共瞻玩,一雞瞥來,徑進以啄。成駭立愕呼,幸啄不中,蟲躍去尺有咫。雞健進,逐逼之,蟲已在爪下矣。成倉猝莫知所救,頓足失色。旋見雞伸頸擺撲,臨視,則蟲集冠上,力叮不釋。成益驚喜,掇置籠中。
翼日進宰,宰見其小,怒訶成。成述其異,宰不信。試與他蟲斗,蟲盡靡。又試之雞,果如成言。乃賞成,獻諸撫軍。撫軍大悅,以金籠進上,細疏其能。既入宮中,舉天下所貢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撻、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,無出其右者。每聞琴瑟之聲,則應節而舞。益奇之。上大嘉悅,詔賜撫臣名馬衣緞。撫軍不忘所自,無何,宰以卓異聞,宰悅,免成役。又囑學使俾入邑庠。后歲余,成子精神復舊,自言身化促織,輕捷善斗,今始蘇耳。撫軍亦厚賚成。不數歲,田百頃,樓閣萬椽,牛羊蹄躈各千計;一出門,裘馬過世家焉。
異史氏曰:“天子偶用一物,未必不過此已忘;而奉行者即為定例。加以官貪吏虐,民日貼婦賣兒,更無休止。故天子一跬步,皆關民命,不可忽也。獨是成氏子以蠹貧,以促織富,裘馬揚揚。當其為里正、受撲責時,豈意其至此哉?天將以酬長厚者,遂使撫臣、令尹,并受促織恩蔭。聞之:一人飛升,仙及雞犬。信夫!”
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,地大震。余適客稷下,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。忽聞有聲如雷,自東南來,向西北去。眾駭異,不解其故。俄而幾案擺簸,酒杯傾覆;屋梁椽柱,錯折有聲。相顧失色。久之,方知地震,各疾趨出。見樓閣房舍,仆而復起;墻傾屋塌之聲,與兒啼女號,喧如鼎沸。
人眩暈不能立,坐地上,隨地轉側。河水傾潑丈余,雞鳴犬吠滿城中。逾一時許,始稍定。視街上,則男女裸聚,競相告語,并忘其未衣也。后聞某處井傾仄,不可汲;某家樓臺南北易向;棲霞山裂;沂水陷穴,廣數畝。此真非常之奇變也。(傾潑 一作:傾波)
有邑人婦,夜起溲溺,回則狼銜其子。婦急與狼爭。狼一緩頰,婦奪兒出;攜抱中。狼蹲不去。婦大號。鄰人奔集,狼乃去。婦驚定作喜,指天畫地,述狼銜兒狀,己奪兒狀。良久,忽悟一身未著寸縷,乃奔。此與地震時男婦兩忘者,同一情狀也。人之惶急無謀,一何可笑!
王子服,莒之羅店人。早孤,絕慧,十四入泮。母最愛之,尋常不令游郊野。聘蕭氏,未嫁而夭,故求凰未就也。會上元,有舅氏子吳生,邀同眺矚。方至村外,舅家有仆來,招吳去。生見游女如云,乘興獨遨。有女郎攜婢,拈梅花一枝,容華絕代,笑容可掬。生注目不移,竟忘顧忌。女過去數武,顧婢曰:“個兒郎目灼灼似賊!”遺花地上,笑語自去。生拾花悵然,神魂喪失,怏怏遂返。至家,藏花枕底,垂頭而睡,不語亦不食。母憂之。醮禳益劇,肌革銳減。醫師診視,投劑發表,忽忽若迷。母撫問所由,默然不答。適吳生來,囑密詰之。吳至榻前,生見之淚下。吳就榻慰解,漸致研詰。生具吐其實,且求謀畫。吳笑曰:“君意亦復癡,此愿有何難遂?當代訪之。徒步于野,必非世家。如其未字,事固諧矣;不然,拚以重賂,計必允遂。但得痊瘳,成事在我。”生聞之,不覺解頤。吳出告母,物色女子居里。而探訪既窮,并無蹤跡。母大憂,無所為計。然自吳去后,顏頓開,食亦略進。數日,吳復來。生問所謀。吳紿之曰:“已得之矣。我以為誰何人,乃我姑氏女,即君姨妹行,今尚待聘。雖內戚有婚姻之嫌,實告之,無不諧者。”生喜溢眉宇,問居何里。吳詭曰:“西南山中,去此可三十余里。”生又付囑再四,吳銳身自任而去。
生由此飲食漸加,日就平復。探視枕底,花雖枯,未便雕落。凝思把玩,如見其人。怪吳不至,折柬招之。吳支托不肯赴召。生恚怒,悒悒不歡。母慮其復病,急為議姻。略與商榷,輒搖首不愿,惟日盼吳。吳迄無耗,益怨恨之。轉思三十里非遙,何必仰息他人?懷梅袖中,負氣自往,而家人不知也。伶仃獨步,無可問程,但望南山行去。約三十余里,亂山合沓,空翠爽肌,寂無人行,止有鳥道。遙望谷底,叢花亂樹中,隱隱有小里落。下山入村,見舍宇無多,皆茅屋,而意甚修雅。北向一家,門前皆綠柳,墻內桃杏尤繁,間以修竹,野鳥格磔其中。意是園亭,不敢遽入。回顧對戶,有巨石滑潔,因據坐少憩。俄聞墻內有女子,長呼“小榮”,其聲嬌細。方佇聽間,一女郎由東而西,執杏花一朵,俯首自簪。舉頭見生,遂不復簪,含笑拈花而入。審視之,即上元途中所遇也。心驟喜,但念無以階進,欲呼姨氏,而顧從無還往,懼有訛誤。門內無人可問,坐臥徘徊,自朝至于日昃,盈盈望斷,并忘饑渴。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,似訝其不去者。忽一老嫗扶杖出,顧生曰:“何處郎君,聞自辰刻便來,以至于今,意將何為?得毋饑耶?”生急起揖之,答云:“將以盼親。”媼聾聵不聞。又大言之。乃問:“貴戚何姓?”生不能答。媼笑曰:“奇哉。姓名尚自不知,何親可探?我視郎君,亦書癡耳。不如從我來,啖以粗糲,家有短榻可臥,待明朝歸,詢知姓氏,再來探訪,不晚也。”生方腹餒思啖,又從此漸近麗人,大喜。從媼入,見門內白石砌路,夾道紅花,片片墮階上;曲折而西,又啟一關,豆棚架滿庭中。肅客入舍,粉壁光明如鏡,窗外海棠枝朵,探入室內,裀藉幾榻,罔不潔澤。甫坐,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。媼喚:“小榮,可速作黍。”外有婢子噭聲而應。坐次,具展宗閥。媼曰:“郎君外祖,莫姓吳否?”曰:“然。”媼驚曰:“是吾甥也!尊堂,我妹子。年來以家窶貧,又無三尺男,遂至音問梗塞。甥長成如許,尚不相識。”生曰:此來即為姨也,匆遽遂忘姓氏。”媼曰:“老身秦姓,并無誕育;弱息僅存,亦為庶產。渠母改醮,遺我鞠養。頗亦不鈍,但少教訓,嬉不知愁。少頃,使來拜識。”
未幾,婢子具飯,雛尾盈握。媼勸餐已,婢來斂具。媼曰:“喚寧姑來。”婢應去。良久,聞戶外隱有笑聲。媼又喚曰:“嬰寧,汝姨兄在此。”戶外嗤嗤笑不已。婢推之以入,猶掩其口,笑不可遏。媼嗔目曰:“有客在,咤咤叱叱,是何景象?”女忍笑而立,生揖之。媼曰:“此王郎,汝姨子。一家尚不相識,可笑人也。”生問:“妹子年幾何矣?”媼未能解。生又言之。女復笑,不可仰視。媼謂生曰:“我言少教誨,此可見也。年已十六,呆癡裁如嬰兒。”生曰:“小于甥一歲。”曰:“阿甥已十七矣,得非庚午屬馬者耶?”生首應之。又問:“甥婦阿誰?”答云:“無之。”曰:“如甥才貌,何十七歲猶未聘耶?嬰寧亦無姑家,極相匹敵,惜有內親之嫌。”生無語,目注嬰寧,不遑他瞬。婢向女小語云:“目灼灼,賊腔未改。”女又大笑,顧婢曰:“視碧桃開未?”遽起,以袖掩口,細碎蓮步而出。至門外,笑聲始縱。媼亦起,喚婢幞被,為生安置。曰:“阿甥來不易,宜留三五日,遲遲送汝歸。如嫌幽悶,舍后有小園,可供消遣,有書可讀。”次日,至舍后,果有園半畝,細草鋪氈,楊花糝徑;有草舍三楹,花木四合其所。穿花小步,聞樹頭蘇蘇有聲,仰視,則嬰寧在上。見生,狂笑欲墮。生曰:“勿爾,墮矣。”女且下且笑,不能自止。方將及地,失手而墮,笑乃止。生扶之,陰捘其腕。女笑又作,倚樹不能行,良久乃罷。生俟其笑歇,乃出袖中花示之。女接之曰:“枯矣。何留之?”曰:“此上元妹子所遺,故存之。”問:“存之何意?”曰:“以示相愛不忘也。自上元相遇,凝思成疾,自分化為異物;不圖得見顏色,幸垂憐憫。”女曰:“此大細事,至戚何所靳惜?待兄行時,園中花,當喚老奴來,折一巨捆負送之。”生曰:“妹子癡耶?”女曰:“何便是癡?”生曰:“我非愛花,愛拈花之人耳。”女曰:“葭莩之情,愛何待言。”生曰:“我所謂愛,非瓜葛之愛,乃夫妻之愛。”女曰:“有以異乎?”曰:“夜共枕席耳。”女俯思良久,曰:“我不慣與生人睡。”語未已,婢潛至,生惶恐遁去。少時,會母所。母問何往,女答以園中共話。媼曰:“飯熟已久,有何長言,周遮乃耳。”女曰:“大哥欲我共寢。”言未已,生大窘,急目瞪之,女微笑而止。幸媼不聞,猶絮絮究詰。生急以他詞掩之,因小語責女。女曰:“適此語不應說耶?”生曰:“此背人語。”女曰:“背他人,豈得背老母。且寢處亦常事,何諱之?”生恨其癡,無術可以悟之。食方竟,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。
先是,母待生久不歸,始疑;村中搜覓幾遍,竟無蹤兆。因往詢吳。吳憶曩言,因教于西南山行覓。凡歷數村,始至于此。生出門,適相值,便入告媼,且請偕女同歸。媼喜曰:“我有志,匪伊朝夕。但殘軀不能遠涉,得甥攜妹子去,識認阿姨,大好。”呼嬰寧,寧笑至。媼曰:“有何喜,笑輒不輟?若不笑,當為全人。”因怒之以目。乃曰:“大哥欲同汝去,可便裝束。”又餉家人酒食,始送之出,曰:“姨家田產充裕,能養冗人。到彼且勿歸,小學詩禮,亦好事翁姑。即煩阿姨,為汝擇一良匹。”二人遂發,至山坳回顧,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。抵家,母睹姝麗,驚問為誰。生以姨女對。母曰:“前吳郎與兒言者,詐也。我未有姊,何以得甥。”問女,女曰:“我非母出。父為秦氏,沒時,兒在褓中,不能記憶。”母曰:“我一姊適秦氏良確,然殂謝已久,那得復存。”因細詰面龐痣贅,一一符合。又疑曰:“是矣。然亡已多年,何得復存?”疑慮間,吳生至,女避入室。吳詢得故,惘然久之。忽曰:“此女名嬰寧耶?”生然之。吳極稱怪事。問所自知,吳曰:“秦家姑去后,姑丈鰥居,祟于狐,病瘠死。狐生女名嬰寧,繃臥床上,家人皆見之。姑丈歿,狐猶時來。后求天師符粘壁間,狐遂攜女去。將勿此耶?”彼此疑參,但聞室中吃吃,皆嬰寧笑聲。母曰:“此女亦太憨生。”吳請面之。母入室,女猶濃笑不顧。母促令出,始極力忍笑,又面壁移時,方出。才一展拜,翻然遽入,放聲大笑。滿室婦女,為之粲然。吳請往覘其異,就便執柯。尋至村所,廬舍全無,山花零落而已。吳憶姑葬處,仿佛不遠,然墳垅湮沒,莫可辨識,詫嘆而返。母疑其為鬼。入告吳言,女略無駭意,又吊其無家,亦殊無悲意,孜孜憨笑而已。眾莫之測。母令與少女同寢止,昧爽即來省問,操女紅精巧絕倫。但善笑,禁之亦不可止。然笑嫣然,狂而不損其媚。人皆樂之。鄰女少婦,爭承迎之。母擇吉將為合巹,而終恐為鬼物,竊于日中窺之,形影殊無少異。至日,使華妝行新婦禮,女笑極不能俯仰,遂罷。生以其憨癡,恐漏泄房中隱事,而女殊密秘,不肯道一語。每值母憂怒,女至一笑即解。奴婢小過,恐遭鞭楚,輒求詣母共話,罪婢投見,恒得免。而愛花成癖,物色遍戚黨,竊典金釵,購佳種,數月,階砌藩溷,無非花者。
庭后有木香一架,故鄰西家,女每攀登其上,摘供簪玩。母時遇見,輒訶之。女卒不改。一日,西鄰子見之,凝注傾倒。女不避而笑。西鄰子謂女意己屬,心益蕩。女指墻底,笑而下。西鄰子謂示約處,大悅,及昏而往,女果在焉。就而淫之,則陰如錐刺,痛徹于心,大號而踣。細視非女,則一枯木臥墻邊。所接乃水淋竅也。鄰父聞聲,急奔研問,呻而不言。妻來,始以實告。爇火燭竅,見中有巨蝎,如小蟹然。翁碎木捉殺之,負子至家,半夜尋卒。鄰人訟生,訐發嬰寧妖異。邑宰素仰生才,稔知其篤行士,謂鄰翁訟誣,將杖責之。生為乞免,逐釋而歸。母謂女曰:“憨狂爾爾,早知過喜而伏憂也。邑令神明,幸不牽累;設鶻突官宰,必逮婦女質公堂,我兒何顏見戚里?”女正色,矢不復笑。母曰:“人罔不笑,但須有時。”而女由是竟不復笑,雖故逗,亦終不笑,然竟日未嘗有戚容。一夕,對生零涕。異之。女哽咽曰:“曩以相從日淺,言之恐致駭怪。今日察姑及郎,皆過愛無有異心,直告或無妨乎?妾本狐產,母臨去,以妾托鬼母,相依十余年,始有今日。妾又無兄弟,所恃者惟君。老母岑寂山阿,無人憐而合厝之,九泉輒為悼恨。君倘不惜煩費,使地下人消此怨恫,庶養女者不忍溺棄。”生諾之,然慮墳冢迷于荒草。女但言無慮。刻日,夫妻輿櫬而往。女于荒煙錯楚中,指示墓處,果得媼尸,膚革猶存。女撫哭哀痛。舁歸,尋秦氏墓合葬焉。是夜,生夢媼來稱謝,寤而述之。女曰:“妾夜見之,囑勿驚郎君耳。”生恨不邀留。女曰:“彼鬼也。生人多,陽氣勝,何能久居?”生問小榮。曰:“是亦狐,最黠,狐母留以視妾。每攝餌相哺,故德之常不去心。昨問母,云已嫁之。”由是歲值寒食,夫妻登秦墓,拜掃無缺。女逾年生一子,在懷抱中,不畏生人,見人輒笑,亦大有母風云。
異史氏曰:觀其孜孜憨笑,似全無心肝者。而墻下惡作劇,其黠孰甚焉。至凄戀鬼母,反笑為哭,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。竊聞山中有草,名“笑矣乎”,嗅之則笑不可止。房中植此一種,則合歡忘憂,并無顏色矣。若解語花,正嫌其作態耳。
王太常,越人。總角時,晝臥榻上。忽陰晦,巨霆暴作,一物大于貓,來伏身下,展轉不離。移時晴霽,物即徑出。視之,非貓,始怖,隔房呼兄。兄聞,喜曰:“弟必大貴,此狐來避雷霆劫也。”后果少年登進士,以縣令入為侍御。生一子,名元豐,絕癡,十六歲不能知牝牡,因而鄉黨無與為婚。王憂之。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,自請為婦。視其女,嫣然展笑,真仙品也。喜問姓名。自言:“虞氏。女小翠,年二八矣。”與議聘金。曰:“是從我糠覈不得飽,一旦置身廣廈,役婢仆,厭膏粱,彼意適,我愿慰矣,豈賣菜也而索直乎!”夫人大悅,優厚之。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,囑曰:“此爾翁姑,奉侍宜謹。我大忙,且去,三數日當復來。”王命仆馬送之。婦言:“里巷不遠,無煩多事。”遂出門去。小翠殊不悲戀,便即奩中翻取花樣。夫人亦愛樂之。
數日,婦不至。以居里問女,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,遂治別院,使夫婦成禮。諸戚聞拾得貧家兒作新婦,共笑姍之;見女皆驚,群議始息。女又甚慧,能窺翁姑喜怒。王公夫婦,寵惜過于常情,然惕惕焉,惟恐其憎 子癡;而女殊歡笑,不為嫌。第善謔,刺布作圓,蹋蹴為笑。著小皮靴,蹴去數十步,紿公子奔拾之,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屬。一日,王偶過,圓訇然來,直中面目。女與婢俱斂跡去,公子猶踴躍奔逐之。王怒,投之以石,始伏而啼。王以告夫人,夫人往責女,女俯首微笑,以手刓床。既退,憨跳如故,以脂粉涂公子,作花面如鬼。夫人見之,怒甚,呼女垢罵。女倚幾弄帶,不懼,亦不言。夫人無奈之,因杖其子。元豐大號,女始色變,屈膝乞宥。夫人怒頓解,釋杖去。女笑拉公子入室,代撲衣上塵,拭眼淚,摩挲杖痕,餌以棗栗。公子乃收涕以忻。女闔庭戶,復裝公子作霸王,作沙漠人;己乃艷服,束細腰,婆娑作帳下舞;或髻插雉尾,撥琵琶,丁丁縷縷然,喧笑一室,日以為常。王公以子癡,不忍過責婦;即微聞焉,亦若置之。
同巷有王給諫者,相隔十余戶,然素不相能。時值三年大計吏,忌公握河南道篆,思中傷之。公知其謀,憂慮無所為計。一夕,早寢。女冠帶,飾冢宰狀,剪素絲作濃髭,又以青衣飾兩婢為虞候,竊跨廄馬而出,戲云:“將謁王先生。”馳至給諫之門.,即又鞭撾從人,大言曰:“我謁侍御王,寧謁給諫王耶!”回轡而歸。比至家門,門者誤以為真,奔白王公。公急起承迎,方知為子婦之戲。怒甚,謂夫人曰:“人方蹈我之瑕,反以閨閣之丑,登門而告之。余禍不遠矣!”夫人怒,奔女室,詬讓之。女惟憨笑,并不一置詞。撻之,不忍;出之,則無家:夫妻懊怨,終夜不寢。時冢宰某公赫甚,其儀采服從,與女偽裝無少殊別,王給諫亦誤為真。屢偵公門,中夜而客未出,疑冢宰與公有陰謀。次日早朝,見而問曰:“夜,相公至君家耶?”公疑其相譏,慚言唯唯,不甚響答。給諫愈疑,謀遂寢,由此益交歡公。公探知其情,竊喜,而陰囑夫人,勸女改行;女笑應之。
逾歲,首相免,適有以私函致公者,誤投給諫。給諫大喜,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,公拒之。給諫自詣公所。公覓巾袍,并不可得;給諫伺候久,怒公慢,憤將行。忽見公子袞衣旒冕,有女子自門內推之以出,大駭。已而笑撫之,脫其服冕而去。公急出,則客去遠。
聞其故,驚顏如土,大哭曰,“此禍水也!指日赤吾族矣!”與夫人操杖往。女已知之,闔扉任其詬厲。公怒,斧其門。女在內,含笑而告之曰:“翁無煩怒。有新婦在,刀鋸斧鉞,婦自受之,必不令貽害雙親。翁若此,是欲殺婦以滅口耶?”公乃止。給諫歸,果抗疏揭王不軌,袞冕作據。上驚驗之,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,袍則敗布黃袱也。上怒其誣。又召元豐至,見其憨狀可掬,笑曰:“此可以作天子耶?”乃下之法司。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,法司嚴詰臧獲,并言無他,惟顛婦癡兒,日事戲笑;鄰里亦無異詞。案乃定,以給諫充云南軍。王由是奇女。又以母久不至,意其非人。使夫人探詰之,女但笑不言。再復窮問,則掩口曰:“兒玉皇女,母不知耶?”無何,公擢京卿。五十余,每患無孫。女居三年。夜夜與公子異寢,似未嘗有所私。夫人舁榻去,囑公子與婦同寢。過數日,公子告母曰:“借榻去,悍不還!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,喘氣不得;又慣掐人股里。”婢嫗無不粲然。夫人呵拍令去。一日,女浴于室,公子見之,欲與偕;女笑止之,諭使姑侍。既出,乃更瀉熱湯于甕,解其袍袴,與婢扶之入。公子覺蒸悶,大呼欲出。女不聽,以衾蒙之。少時,無聲,啟視,已絕。女坦笑不驚,曳置床上,拭體干潔,加復被焉。夫人聞之,哭而入,罵曰:“狂婢何殺吾兒!”女囅然曰:“如此癡兒,不如勿有。”夫人益恚,以首觸女;婢輩爭曳勸之。方紛噪間,一婢告曰:“公子呻矣!”夫人輟涕撫之,則氣息休休,而大汗浸淫,沾浹裀褥。食頃,汗已,忽開目四顧,遍視家人,似不相識,曰:“我今回憶往昔,都如夢寐,何也?”夫人以其言語不癡,大異之。攜參其父,屢試之,果不癡。大喜,如獲異寶。至晚,還榻故處,更設衾枕以覘之。公子入室,盡遣婢去。早窺之,則塌虛設。自此癡顛皆不復作,而琴瑟靜好,如形影焉。
年余,公為給諫之黨奏劾免官,小有罣誤。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,價累千金,將出以賄當路。女愛而把玩之,失手墮碎,慚而自投。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,聞之,怒,交口呵罵。女忿而出,謂公子曰:“我在汝家,所保全者不止一瓶,何遂不少存面目?實與君言:我非人也。以母遭雷霆之劫,深受而翁庇翼;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,故以我來報曩恩、了夙愿耳。身受唾罵,擢發不足以數,所以不即行者,五年之愛未盈。今何可以暫止乎!”盛氣而出,追之已杳。公爽然自失,而悔無及矣。公子入室,睹其剩粉遺鉤,慟哭欲死;寢食不甘,日就羸瘁。公大憂,急為膠續以解之,而公子不樂。惟求良工畫小翠像,日夜澆禱其下,幾二年。
偶以故自他里歸,明月已皎,村外有公家亭園,騎馬墻外過,聞笑語聲,停轡,使廄卒捉鞚;登鞍一望,則二女郎游戲其中。云月昏蒙,不甚可辨,但聞一翠衣者曰:“婢子當逐出門!”一紅衣者曰:“汝在吾家園亭,反逐阿誰?”翠衣人曰:“婢子不羞,不能作婦,被人驅遣,猶冒認物產也?”紅衣者曰:“索勝老大婢無主顧者!”聽其音,酷類小翠,疾呼之。翠衣人去曰:“姑不與若爭,汝漢子來矣。”既而紅衣人來,果小翠。喜極。女令登垣,承接而下之,曰:“二年不見,骨瘦一把矣!”公子握手泣下,具道相思。女言:“妾亦知之,但無顏復見家人。今與大姊游戲,又相邂逅,足知前因不可逃也。”請與同歸,不可;請止園中,許之。公子遣仆奔白夫人。夫人驚起,駕肩輿而往,啟鑰入亭。女即趨下迎拜;夫人捉臂流涕,力白前過,幾不自容,曰:“若不少記榛梗,請偕歸,慰我遲暮。”女峻辭不可。夫人慮野亭荒寂,謀以多人服役。女曰:“我諸人悉不愿見,惟前兩婢朝夕相從,不能無眷注耳;外惟一老仆應門,馀都無所復須。”夫人悉如其言。托公子養疴園中,日供食用而已。女每勸公子別婚,公子不從。后年余,女眉目音聲,漸與曩異,出像質之,迥若兩人。大怪之。女曰:“視妾今日,何如疇昔美?”公子曰:“今日美則美,然較昔日則似不如。”女曰:“意妾老矣!”公子曰:“二十余歲人,何得速老?”女笑而焚圖,救之已燼。一日,謂公子曰:“昔在家時,阿翁謂妾抵死不作繭。今親老君孤,妾實不能產,恐誤君宗嗣。請娶婦于家,旦晚侍奉翁姑,君往來于兩間,亦無所不便。”公子然之,納幣于鍾太史之家。吉期將近,女為新人制衣履,赍送母所。及新人入門,則言貌舉止,與小翠無毫發之異。大奇之。往至園亭,則女已不知所在。問婢,婢出紅巾曰:“娘子暫歸寧,留此貽公子。”展巾,則結玉玦一枚,心知其不返,遂攜婢俱歸。雖頃刻不忘小翠,幸而對新人如覿舊好焉。始悟鍾氏之姻,女預知之,故先化其貌,以慰他日之思云。
異史氏曰:“一狐也,以無心之德,而猶思所報;而身受再造之福者,顧失聲于破甑,何其鄙哉!月缺重圓,從容而去,始知仙人之情,亦更深于流俗也!”
紅毛國,舊許與中國相貿易,邊帥見其眾,不許登岸。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。帥思一氈所容無幾,許之。其人置氈岸上,但容二人,拉之容四五人。且拉且登,頃刻氈大畝許,已數百人矣。短刃并發,出于不意,被掠數里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