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辭章句序
昔者孔子睿圣明哲,天生不群,定經術,刪《詩》《書》,正《禮》《樂》,制作《春秋》,以為后法。門人三千,罔不昭達。臨終之日,則大義乖而微言絕。
其后周室衰微,戰國并爭,道德陵遲,譎詐萌生,于是楊、墨、鄒、孟、孫、韓之徒,各以所知,著造傳記,或以述古,或以明世。而屈原履忠被譖,憂悲愁思,獨依詩人之義而作《離騷》,上以諷諫,下以自慰。遭時暗亂,不見省納,不勝憤懣,遂復作《九歌》以下凡二十五篇。楚人高其行義,瑋其文采,以相教傳。
至于孝武帝,恢廓道訓,使淮南王安作《離騷經章句》,則大義粲然。后世雄俊,莫不瞻慕,舒肆妙慮,纘述其詞。逮至劉向內校經書,分為十六卷。孝章即位,深弘道藝,而班固、賈逵復以所見改易前疑,各作《離騷經章句》。其余十五卷,闕而不悅。又以壯為狀,義多乖異,事不要括。今臣復以所識所知,稽之舊章,合之經傳,作十六卷章句。雖未能究其微妙,然大指之趣略可見矣。
且人臣之義,以忠正為高,以伏節為賢。故有危言以存國,殺身以成仁。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,比干不悔于剖心,然后忠立而行成,榮顯而名著,若夫懷道以迷國,詳愚而不言,顛則不能扶,危則不能安,婉娩以順上,逡巡以避患,雖保黃耇,終壽百年,蓋志士之所恥,愚夫之所賤也。今若屈原,膺忠貞之質,體清潔之性,直如砥矢,言若丹青,進不隱其謀,退不顧其命,誠絕世之行,俊彥之英也。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,競于群小之中,怨恨懷王,譏刺椒、蘭,茍欲求進,強非其人,不見容納,忿恚自沉,是虧其高明,而損其清潔者也。昔伯夷、叔齊讓國守分,不食周粟,遂餓而死,豈可復謂有求于世而怨望哉?且詩人怨主刺上曰:“嗚呼小子,未知臧否。匪面命之,言提其耳?!憋L之語,于斯為切。然仲尼論之,以為大雅。引此比彼,屈原之詞,優游婉順,寧以其君不智之故,欲提攜其耳乎?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,怨刺其上,強非其人,殆失厥中矣。
夫《離騷》之文,依托五經以立義焉?!暗鄹哧栔缫帷保瑒t“厥初生民,時惟姜嫄”也,“紉秋蘭以為佩”,則“將翱將翔,佩玉瓊琚”也。“夕攬洲之宿莽”,則《易》“潛龍勿用”也?!榜営耱岸他p”,則“時乘六龍以御天”也?!熬椭厝A而陳詞”,則《尚書》咎繇之謀謨也。登昆侖而涉流沙,則《禹貢》之敷土也。故智彌盛者其言博,才益多者其識遠。屈原之詞,誠博遠矣。自終沒以來,名儒博達之士,著造詞賦,莫不擬則其儀表,祖成其模范,取其要眇,竊其華藻。所謂金相玉質,百世無匹,名垂罔極,永不刊滅者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