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花七律 其十四
窮臘無花可入詩,何人剪玉著南枝。香浮風細月明夜,春在天寒日暮時。玉面亭亭成獨立,冰心皎皎竟誰知。眼明數點窗前白,夢見魯山元紫芝。
窮臘無花可入詩,何人剪玉著南枝。香浮風細月明夜,春在天寒日暮時。玉面亭亭成獨立,冰心皎皎竟誰知。眼明數點窗前白,夢見魯山元紫芝。
傳舍官如住寺僧,半年暫住此荒城。 湖邊無處看山色,但愛千家帶雨耕。
楚水入洞庭者三:曰蒸湘,曰資湘,曰沅湘;故有“三湘”之名。洞庭即湘水之尾,故君山曰湘山也。資湘亦名瀟湘,今資江發源武岡上游之夫夷水,土人尚曰瀟溪,其地曰蕭地。見《寶慶府志》。《水經注》不言瀟水,而柳宗元別指永州一水為瀟,遂以蒸湘為瀟湘,而三湘僅存其二矣。予生長三湘,溯洄云水,爰為棹歌三章,以正其失,且寄湖山鄉國之思。
天無風雨不成秋,只當清明上巳游。 楚樹吳云二千里,滿天黃葉獨登樓。
夷陵形勝地,高距楚云中。峽路三巴接,江流九派通。
文章留爾雅,割據失英雄。尚憶平成日,黃牛佐禹功。
五更寒襲紫毛衫,睡起東窗酒尚酣。 門外日高晴不得,滿城濕露似江南。
惲既失爵位家居,治產業,起室宅,以財自娛。歲余,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,知略士也,與惲書,諫戒之。為言大臣廢退,當闔門惶懼,為可憐之意;不當治產業,通賓客,有稱譽。惲宰相子,少顯朝廷,一朝暗昧,語言見廢,內懷不服。報會宗書曰:
惲材朽行穢,文質無所底,幸賴先人余業,得備宿衛。遭遇時變,以獲爵位。終非其任,卒與禍會。足下哀其愚蒙,賜書教督以所不及,殷勤甚厚。然竊恨足下不深推其終始,而猥隨俗之毀譽也。言鄙陋之愚心,若逆指而文過;默而息乎,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。故敢略陳其愚,惟君子察焉。
惲家方隆盛時,乘朱輪者十人,位在列卿,爵為通侯,總領從官,與聞政事。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,以宣德化,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,陪輔朝庭之遺忘,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。懷祿貪勢,不能自退,遂遭變故,橫被口語,身幽北闕,妻子滿獄。當此之時,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,豈意得全首領,復奉先人之丘墓乎?伏惟圣主之恩不可勝量。君子游道,樂以忘憂;小人全軀,說以忘罪。竊自念過已大矣,行已虧矣,長為農夫以末世矣。是故身率妻子,戮力耕桑,灌園治產,以給公上,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。
夫人情所不能止者,圣人弗禁。故君父至尊親,送其終也,有時而既。臣之得罪,已三年矣。田家作苦。歲時伏臘,烹羊炰羔,斗酒自勞。家本秦也,能為秦聲。婦趙女也,雅善鼓瑟。奴婢歌者數人,酒后耳熱,仰天撫缶而呼烏烏。其詩曰:“田彼南山,蕪穢不治。種一頃豆,落而為萁。人生行樂耳,須富貴何時!”是日也,奮袖低昂,頓足起舞;誠滛荒無度,不知其不可也。惲幸有余祿,方糴賤販貴,逐什一之利。此賈豎之事,污辱之處,惲親行之。下流之人,眾毀所歸,不寒而栗。雖雅知惲者,猶隨風而靡,尚何稱譽之有?董生不云乎:“明明求仁義,常恐不能化民者,卿大夫之意也。明明求財利,常恐困乏者,庶人之事也。”故道不同,不相為謀,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仆哉!
夫西河魏土,文侯所興,有段干木、田子方之遺風,凜然皆有節概,知去就之分。頃者足下離舊土,臨安定,安定山谷之間,昆戎舊壤,子弟貪鄙,豈習俗之移人哉?于今乃睹子之志矣!方當盛漢之隆,愿勉旃,毋多談。
子卿足下:
勤宣令德,策名清時,榮問休暢,幸甚幸甚。遠托異國,昔人所悲,望風懷想,能不依依?昔者不遺,遠辱還答,慰誨勤勤,有逾骨肉,陵雖不敏,能不慨然?
自從初降,以至今日,身之窮困,獨坐愁苦。終日無睹,但見異類。韋韝毳幕,以御風雨;羶肉酪漿,以充饑渴。舉目言笑,誰與為歡?胡地玄冰,邊土慘裂,但聞悲風蕭條之聲。涼秋九月,塞外草衰。夜不能寐,側耳遠聽,胡笳互動,牧馬悲鳴,吟嘯成群,邊聲四起。晨坐聽之,不覺淚下。嗟乎子卿,陵獨何心,能不悲哉!
與子別后,益復無聊,上念老母,臨年被戮;妻子無辜,并為鯨鯢;身負國恩,為世所悲。子歸受榮,我留受辱,命也如何?身出禮義之鄉,而入無知之俗;違棄君親之恩,長為蠻夷之域,傷已!令先君之嗣,更成戎狄之族,又自悲矣。功大罪小,不蒙明察,孤負陵心區區之意。每一念至,忽然忘生。陵不難刺心以自明,刎頸以見志,顧國家于我已矣,殺身無益,適足增羞,故每攘臂忍辱,轍復茍活。左右之人,見陵如此,以為不入耳之歡,來相勸勉。異方之樂,只令人悲,增忉怛耳。
嗟乎子卿,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,前書倉卒,未盡所懷,故復略而言之。
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,出征絕域。五將失道,陵獨遇戰,而裹萬里之糧,帥徒步之師;出天漢之外,入強胡之域;以五千之眾,對十萬之軍;策疲乏之兵,當新羈之馬。然猶斬將搴旗,追奔逐北,滅跡掃塵,斬其梟帥,使三軍之士,視死如歸。陵也不才,希當大任,意謂此時,功難堪矣。匈奴既敗,舉國興師。更練精兵,強逾十萬。單于臨陣,親自合圍。客主之形,既不相如;步馬之勢,又甚懸絕。疲兵再戰,一以當千,然猶扶乘創痛,決命爭首。死傷積野,余不滿百,而皆扶病,不任干戈,然陵振臂一呼,創病皆起,舉刃指虜,胡馬奔走。兵盡矢窮,人無尺鐵,猶復徒首奮呼,爭為先登。當此時也,天地為陵震怒,戰士為陵飲血。單于謂陵不可復得,便欲引還,而賊臣教之,遂使復戰,故陵不免耳。
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,困于平城。當此之時,猛將如云,謀臣如雨,然猶七日不食,僅乃得免。況當陵者,豈易為力哉?而執事者云云,茍怨陵以不死。然陵不死,罪也;子卿視陵,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?寧有背君親,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?然陵不死,有所為也,故欲如前書之言,報恩于國主耳,誠以虛死不如立節,滅名不如報德也。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,曹沬不死三敗之辱,卒復勾踐之仇,報魯國之羞,區區之心,竊慕此耳。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,計未從而骨肉受刑,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。
足下又云:“漢與功臣不薄。”子為漢臣,安得不云爾乎?昔蕭樊囚縶,韓彭葅醢,晁錯受戮,周魏見辜。其余佐命立功之士,賈誼亞夫之徒,皆信命世之才,抱將相之具,而受小人之讒,并受禍敗之辱,卒使懷才受謗,能不得展。彼二子之遐舉,誰不為之痛心哉?陵先將軍,功略蓋天地,義勇冠三軍,徒失貴臣之意,剄身絕域之表。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。何謂不薄哉?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,適萬乘之虜。遭時不遇,至于伏劍不顧;流離辛苦,幾死朔北之野。丁年奉使,皓首而歸;老母終堂,生妻去帷。此天下所希聞,古今所未有也。蠻貊之人,尚猶嘉子之節,況為天下之主乎?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,受千乘之賞。聞子之歸,賜不過二百萬,位不過典屬國,無尺土之封,加子之勤。而妨功害能之臣,盡為萬戶侯;親戚貪佞之類,悉為廊廟宰。子尚如此,陵復何望哉?且漢厚誅陵以不死,薄賞子以守節,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,此實難矣,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。陵雖孤恩,漢亦負德。昔人有言:“雖忠不烈,視死如歸。”陵誠能安,而主豈復能眷眷乎?男兒生以不成名,死則葬蠻夷中,誰復能屈身稽顙,還向北闕,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?愿足下勿復望陵。
嗟乎子卿,夫復何言?相去萬里,人絕路殊。生為別世之人,死為異域之鬼。長與足下生死辭矣。幸謝故人,勉事圣君。足下胤子無恙,勿以為念。努力自愛,時因北風,復惠德音。李陵頓首。
三月煙花,二分明月,香車陌上如流。變來今日,犀甲帶吳鉤。
何日王師雨洗,長驅入、迅掃貔貅。危城里,天荊地棘,不是等閑愁。
長淮三百里,回頭一笑,夢也休休。幸分飛兩地,翻謝河洲。
自顧此生安寄,問前生,著甚來由。只馀得,青磷碧血,何處十三樓。
大鐵椎,不知何許人。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,與遇宋將軍家。宋,懷慶青華鎮人,工技擊,七省好事者皆來學,人以其雄健,呼宋將軍云。宋弟子高信之,亦懷慶人,多力善射,長子燦七歲,少同學,故嘗與過宋將軍。
時座上有健啖客,貌甚寢,右脅夾大鐵椎,重四五十斤,飲食拱揖不暫去。柄鐵折疊環復,如鎖上練,引之長丈許。與人罕言語,語類楚聲。扣其鄉及姓字,皆不答。
既同寢,夜半,客曰:“吾去矣!”言訖不見。子燦見窗戶皆閉,驚問信之。信之曰:“客初至,不冠不襪,以藍手巾裹頭,足纏白布,大鐵椎外,一物無所持,而腰多白金。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。”子燦寐而醒,客則鼾睡炕上矣。
一日,辭宋將軍曰:“吾始聞汝名,以為豪,然皆不足用。吾去矣!”將軍強留之,乃曰:“吾數擊殺響馬賊,奪其物,故仇我。久居,禍且及汝。今夜半,方期我決斗某所。”宋將軍欣然曰:“吾騎馬挾矢以助戰。”客曰:“止!賊能且眾,吾欲護汝,則不快吾意。”宋將軍故自負,且欲觀客所為,力請客。客不得已,與偕行。將至斗處,送將軍登空堡上,曰:“但觀之,慎弗聲,令賊知也。”
時雞鳴月落,星光照曠野,百步見人。客馳下,吹觱篥數聲。頃之,賊二十余騎四面集,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。一賊提刀突奔客,客大呼揮椎,賊應聲落馬,馬首裂。眾賊環而進,客奮椎左右擊,人馬仆地,殺三十許人。宋將軍屏息觀之,股栗欲墮。忽聞客大呼曰:“吾去矣。”塵滾滾東向馳去。后遂不復至。
魏禧論曰:子房得力士,椎秦皇帝博浪沙中。大鐵椎其人歟?天生異人,必有所用之。予讀陳同甫《中興遺傳》,豪俊、俠烈、魁奇之士,泯泯然不見功名于世者,又何多也!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歟?抑用之自有時歟?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,視其貌當年三十,然大鐵椎今年四十耳。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,甚工楷書也。
萬安縣有賣酒者,以善釀致富。平生不欺人,或遣童婢沽,必問:“汝能飲酒否?”量酌之,曰:“毋盜瓶中酒,受主翁笞也。”或傾跌破瓶缶,輒家取瓶,更注酒,使持以歸。由是遠近稱長者。
里中有數聚飲平事不得決者,相對咨嗟。賣酒者問曰:“諸君何為數聚飲相咨嗟也?”聚飲者曰:“吾儕保甲貸乙金,甲逾期不肯償,將訟。訟則破家,事連吾儕,數姓人不得休矣!”賣酒者曰:“幾何數?”曰:“子母四百金。”賣酒者曰:“何憂為?”立出四百金償之,不責券。
客有橐重資于途者,甚雪,不能行。聞賣酒者長者,趨寄宿。雪連日,賣酒者日呼客同博,以贏錢買酒肉相飲啖。客多負,私怏怏曰:“賣酒者乃不長者耶?然吾已負,且大飲啖,酬吾金也。”雪霽,客償博所負,行。賣酒者笑曰:“主人乃取客錢買酒肉耶?天寒甚,不名博,客將不肯大飲啖。”盡取所償負還之。
術者談五行,決賣酒者宜死。賣酒者將及期,置酒,召所買田舍主畢至,曰:“吾往買若田宅,若中心愿之乎?價毋虧乎?”欲贖者視券,價不足者,追償以金。又召諸子貸者曰:“汝貸金若干,子母若干矣。”能償者捐其息,貧者立券還之,曰:“毋使我子孫患苦汝也!”其坦然如是。其后,賣酒者活更七年。
魏子曰:吾聞賣酒者好博,無事則與其三子終日博,喧爭無家人禮。或問之,曰:“兒輩嬉,否則博他人家,敗吾產矣。”嗟乎!賣酒者匪唯長者,抑亦智士哉!
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。是非成敗轉頭空。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 白發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。一壺濁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。
昔者孔子之弟子,有德行,有政事,有言語、文學,其鄙有樊遲,其狂有曾點。孔子之師,有老聃,有郯子,有萇弘、師襄,其故人有原壤,而相知有子桑伯子。仲弓問子桑伯子,而孔子許其為簡,及仲弓疑其太簡,然后以雍言為然。是故南郭惠子問于子貢曰:“夫子之門,何其雜也?”嗚呼!此其所以為孔子歟?
至于孟子乃為之言曰:“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,楊墨之言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能言距楊墨者,圣人之徒。”當時因以孟子為好辯。雖非其實,而好辯之端,由是啟矣。唐之韓愈,攘斥佛老,學者稱之。下逮有宋,有洛、蜀之黨,有朱、陸之同異。為洛之徒者,以排擊蘇氏為事;為朱之學者,以詆諆陸子為能。吾以為天地之氣化,萬變不窮,則天下之理,亦不可以一端盡。昔者曾子之一以貫之,自力行而入;子貢之一以貫之,自多學而得。以后世觀之,子貢是,則曾子非矣。然而孔子未嘗區別于其間,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。夫所惡于楊墨者,為其無父無君也;斥佛老者,亦日棄君臣,絕父子,不為昆弟夫婦,以求其清凈寂滅。如其不至于是,而吾獨何為訾謷之?大盜至,肢篋探囊,則荷戈戟以隨之,服吾之服,而誦吾之言,吾將畏敬親愛之不暇。今也操室中之戈而為門內之斗,是亦不可以已乎?
夫未嘗深究其言之是非,見有稍異于己者,則眾起而排之,此不足以論人也。人貌之不齊,稍有巨細長短之異,遂斥之以為非人,豈不過戰?北宮黝、孟施舍,其去圣人之勇蓋遠甚,而孟子以為似曾子、似子夏,然則諸子之跡雖不同, 以為似曾子、似子夏可也。居高以臨下,不至于爭,為其不足與我角也。至于才力之均敵,而惟恐其不能相勝,于是紛壇之辯以生。是故知道者,視天下之歧趨異說,皆未嘗出于吾道之外,故其心恢然有余;夫恢然有余,而于物無所不包,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。
古之賢人,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獨全,故生而向學,不待壯而其道已成。既老而后從事,則雖其極日夜之勤劬,亦將徒勞而鮮獲。姚君姬傳,甫弱冠而學已無所不窺,余甚畏之。姬傳,余友季和之子,其世父則南青也。億少時與南青游,南青年才二十,姬傳之尊府方垂髫未娶。太夫人仁恭有禮,余至其家,則太夫人必命酒,飲至夜分乃罷。其后余漂流在外,倏忽三十年,歸與姬傳相見,則姬傳之齒已過其尊府與余游之歲矣。明年,余以經學應舉,復至京師。無何,則聞姬傳已舉于鄉而來,猶未娶也。讀其所為詩賦古文,殆欲壓余輩而上之,姬傳之顯名當世,固可前知。獨余之窮如曩時,而學殖將落,對姬傳不能不慨然而嘆也。
昔王文成公童子時,其父攜至京師,諸貴人見之,謂宜以第一流自待。文成問何為第一流,諸貴人皆曰:“射策甲科,為顯官。”文成莞爾而笑,“恐第一流當為圣賢。”諸貴人乃皆大慚。今天既賦姬傳以不世之才,而姬傳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,其射策甲科為顯官,不足為姬傳道;即其區區以文章名于后世,亦非余之所望于姬傳。孟子曰:“人皆可以為堯舜”,以堯舜為不足為,謂之悖天,有能為堯舜之資而自謂不能,謂之漫天。若夫擁旄仗鉞,立功青海萬里之外,此英雄豪杰之所為,而余以為抑其次也。
姬傳試于禮部,不售而歸,遂書之以為姬傳贈。
行文之道,神為主,氣輔之。曹子桓、蘇子由論文,以氣為主,是矣。然氣隨神轉,神渾則氣灝,神遠則氣逸,神偉則氣高,神變則氣奇,神深則氣靜,故神為氣之主。至專以理為主,則未盡其妙。蓋人不窮理讀書,則出詞鄙倍空疏,人無經濟,則言雖累牘,不適于用。故義理、書卷、經濟者,行文之實,若行文自另是—事。譬如大匠操斤,無土木材料,縱有成風盡堊手段,何處設施?然有土木材料,而不善設施者甚多,終不可為大匠。故文人者,大匠也。神氣音節者,匠人之能事也,義理、書卷、經濟者,匠人之材料也。
神者,文家之寶。文章最要氣盛,然無神以主之,則氣無所附,蕩乎不知其所歸也。神者氣之主,氣者神之用。神只是氣之精處。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,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,則死法而已。要在自家于讀時微會之。李翰云:“文章如千軍萬馬;風恬雨霽,寂無人聲。”此語最形容得氣好。論氣不論勢,文法總不備。
文章最要節奏;管之管弦繁奏中,必有希聲竊渺處。
神氣者,文之最精處也;音節者,文之稍粗處也;字句者,文之最粗處也。然余謂論文而至于字句,則文之能事盡矣。蓋音節者,神氣之跡也;字句者,音節之矩也。神氣不可見,于音節見之;音節無可準,以字句準之。
音節高則神氣必高,音節下則神氣必下,故音節為神氣之跡。一句之中,或多一字,或少一字;一字之中,或用平聲,或用仄聲;同一平字仄字,或用陰平、陽平、上聲、去聲、入聲,則音節迥異,故字句為音節之矩。積字成句,積句成章,積章成篇,合而讀之,音節見矣,歌而詠之,神氣出矣。
文貴奇,所謂“珍愛者必非常物”。然有奇在字句者,有奇在意思者,有奇在筆者,有奇在丘壑者,有奇在氣者,有奇在神者。字句之奇,不足為奇;氣奇則真奇矣;神奇則古來亦不多見。次第雖如此,然字句亦不可不奇、自是文家能事。揚子《太玄》、《法言》,昌黎甚好之,故昌黎文奇。奇氣最難識,大約忽起忽落,其來無端,其去無跡。讀古人文,于起滅轉接之間,覺有不可測識處,便是奇氣。奇,正與平相對。氣雖盛大,一片行去,不可謂奇。奇者,于一氣行走之中,時時提起。太史公《伯夷傳》可謂神奇。
文貴簡。凡文,筆老則簡,意真則簡,辭切則簡,理當則簡,味淡則簡,氣蘊則簡,品貴則簡,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。故簡為文章盡境。程子云:“立言貴含蓄意思,勿使無德者眩,知德者厭。”此語最有味。
文貴變。《易》曰:“虎變文炳,豹變文蔚。”又曰:“物相雜,故曰文。”故文者,變之謂也。一集之中篇篇變,一篇之中段段變,一段之之句句變,神變、氣變、境變、音節變、字句變,惟昌黎能之。
文法有平有奇,須是兼備,乃盡文人之能事。上古文字初開,實字多,虛字少。典漠訓誥,何等簡奧,然文法自是未備。至孔于之時,虛字詳備,作者神態畢出。《左氏》情韻并美,文采照耀。至先秦戰國,更加疏縱。漢人斂之,稍歸勁質,惟子長集其大成。唐人宗漢,多峭硬。宋人宗秦,得其疏縱,而失其厚茂,氣味亦少薄矣。文必虛字備而后神態出,何可節損?然校蔓軟弱,少古人厚重之氣,自是后人文漸薄處。史遷句法似贅拙,而實古厚可愛。
理不可以直指也,故即物以明理,情不可以顯言也,故即事以寓情。即物以明理,《莊子》之文也;即事以寓情,《史記》之文也。
凡行文多寡短長,抑揚高下,無一定之律,而有一定之妙,可以意會,而不可以言傳。學者求神氣而得之于音節,求音節而得之于字句,則思過半矣。其要只在讀古人文字時,便設以此身代古人說話,一吞一吐,皆由彼而不由我。爛熟后,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,古人之音節都在我喉吻間,合我喉吻者,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相似處,久之自然鏗鏘發金石聲。
殿麟足下。頃惠手書,辭重指迭,大抵閔我之窮,憤我之屈,意氣肫篤,迥出世俗尋常之外,茫然增悲,且感且愧。然竊自思,念仆雖窮,要無足矜,非有屈又何能憤耶?天之生人,其賦性受性異于禽獸,故古之君子,戰兢怵惕以自保其靈明,惟恐失墜,而終其身常在優懼之中。自善其身矣,而又不忍同類之顛連,乃始出其身以先覺乎天下。其身雖在崇高,而心實存乎抑畏;其外雖若逸豫,而內更益其劬勤。若是者,何也?凡以為天下之民,非為己也。是故不必富貴,不必不富貴。貴則施澤及一世,賤則抱德在一身,富則有以自厚其生,貧則有以自處其約。時其天明,則與物皆昌;時其陰閉,則與物皆塞。爵凜之來也,吾不拒,其去也,吾不留;其來也,吾不以一毫而增,其去也,吾不以一毫而減。故可富、可貧、可貴、可賤,而吾之修身勵行,要不以一朝而變易也。
且夫君子之心,豈不欲四海九州同歸于太和之域哉?然而有命焉,非我之所能為也。今龍自潛藏于巖穴而云不為興,蛇自蟠屈于淵菹而霧不為起。云霧亦時有,徒自為昏蒙否塞,雖有龍蛇之才能,無由自表見也,與螾蟻何以異乎!昔在史魚,身死而猶薦伯玉,趙武所舉管庫之士七十有余家。其在兩漢,賈誼、終軍、王褒輩,皆由州郡薦擢得官。當其時,直指可薦雋不疑,執金吾可薦龔勝,衛將軍可薦鮑宣。同坐之法雖嚴,而薦舉之途甚廣。故曰:不信于朋友,不獲乎上。近代以來,書升論秀之典既廢,即漢世辟舉之制亦罷而不行。進士之科,煬帝之所建也,糊名之法,狀元之號,武后之所開也。宋及元明,奉為科律,確尊之而不敢移易。明代復試以八比之文,相與為臭腐之辭以求其速售。磋乎!此豈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間哉!
夫挾奇材,懷異質,不能自結于中貴執柄之人,厄于州部嵁巖,無由自見其美,從古以皆然,非獨一世也。如以天下之美在我,不辯從違,不論可否,而第欲從心直遂,是褥暑而欲進其狐貉,沍寒而欲施其絺綌,執彌猴而衣以黼繡裘裳之服,遇斥鷃而饗以鈞天九奏之音,必不售矣。人不能自見其面,而鑒以照之則明。彼生而富貴者,其骨相與入殊矣;其外妍,暗其貌而相悅;其中慧,聞其言而愜心。于是被之以時服,振之以華纓,輕軀軟步,進退中繩。瑤珥珠璣,其所素蓄也,碧盧照乘,以相投贈也。使天下之男子婦人,寤寐寢興感愿與之交歡而恐其不及。有如越女秦娥,凌風獨立,而顧使東家之丑婦參錯其間,自以為不類,故裹足不敢前也。夫仆者,天下之僛丑也,反唇歷齒,蹙額豎肩,衣敝缊之衣,系疏麻之履,今人目雖無所見,奈何令薪采之夫與繁華之子比立而并觀哉?今夫農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謀食,商販之輩買賤鬻貴以阜財,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,仕宦之侶儈榮竊祿以肥身。若夫畎畝山林之士,埋藏于窟穴之中,與世共處而心不與處,與俗相違而身不與違,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,譬如薰蕕冰炭,豈得而強同哉!
夫祟山狹谷,熊虎之所據也,人歷其險而凄傷;古木虬枝,猿猱之所狎也,人陟其顛而惴憟,斷港梢溝,?鳣之所游也,人入其中而溺死。人既性異于物,而人與人性更不齊。若仆者,鄙野之姿,枯稿之質,泉石之耽而澹泊之為樂。仆之不可為公卿大夫,猶犬之不可負重,牛之不可急驅,馬之不可執鼠,彘之不可守閭,猶喑者不可使言,傴者不可使仰,短者不可使援。生而有疾在其體,安得與強梁者并走而爭先耶?
人世之好尚,匪我之心思所能測度也。目無不欲色,而色之美者未必愛;耳無不欲聲,而聲之希者未必聽;口無不欲味,而味之和者未必嗜;鼻無不欲臭,而臭之芳者未必佩。故有以無鹽而濫廁于深宮,以下里而和者數千人,以創痂之穢污,而嚙之流血,以大臭之無能與居,而隨之不能去。好惡者,存乎已者也;誹譽者,存乎人者也。彼物之自外至者,豈我之能為謀乎?今夫星紀之運,江淮之流,日夜奔趨,無時而止息。彼世之勤求富貴以為尊榮也,自我觀之,好逸而惡勞,喜安而懼危,貪生而怖死,人之情也。仕宦者舍逸即勞,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,自以為榮,吾不知其榮也,自以為尊,吾不知其尊也。
且夫天下之事,非其義則不可以冒其利,無其德則不可以邀其福。非義而利,利將為祟;無德而福,福且為戮。古之時,未有以爵祿為榮者也。世降而德衰,然后諸侯利有其國,大夫利有其家,庶士利有其職位。夫黃金為丸,彈瓦雀于高巖之上,人必笑其為愚。心艷乎富貴之為樂,茍得壯其宮室,多其妾媵,服其輕暖,飫其肥甘,則雖觸死亡之罪,嬰刀斧之誅,甘心而不梅。夫郊祀之牲,在滌三月,然后陳肩臑于鼎俎,非不榮也,然而為牲謀,不如其在牢柵之中。辟狐豹之皮以為天子之裘,坐明堂而蒞宗廟,非不尊也,然而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,為豹者痛其不終隱霧。人心之靈異于物,至于窮達顯晦之交,智不如狐豹,何也?君子者,修其在我而已。日月不為黎老之憂悲而稽其躔度;雷電不為嬰兒之恐懼而匿其聲光;都梁、蘇合不為服媚之無人而移其臭味,君子樂天知命,不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。獵姚姒之精,咀盤誥之華,所以蓄我之知;坐思行追,默識乎黃帝堯舜孔子,所以尚我之志;居窮履困,毫毛不敢取于人,所以堅我之守;見物之生,不見其死,所以長我之恩;由義以生其氣,浩然充寒而無所屈撓,所以全我之勇,天之高,非步仞之可窺也;地之廣,非道里之可計也。君子盡其在我,而人何與焉?蓋明天之道,察地之里,因時之序,安其固然而已,豈能拂天地之經,乖四時之運,以日為夜,以冬為夏,以奔忙為休暇哉?
嗟乎!若吾子者,孩稚喪其母,而父有癃殘之疾,左右侍養無違,凡七八年不倦。近者,父年彌老,病亦彌篤,乃更與同床而臥,昕夕扶持,不敢須臾違離其寢處。昔賢所為善事其親,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。比俗之人,富貴為榮,棄其親于千里之外,定省缺然,疴癢莫問,其不足動吾人之歆羨,皭然明矣。
誦足下之書辭,不能無慨于中,報章繁贅,惟加諒察。